裴玉猝然驚醒,下意識喚了聲:“溯光?”
眼前一片昏暗,除了風聲聽不到其他動靜。
他坐起身,捂着臉悶悶地喘了喘氣,而後扶着床沿準備下床。
裸足踩下去,踩到的不是鞋,也不是地面,是冰涼而寬厚的掌心。
裴玉忍不住縮腳,卻被那隻手一下子握緊。
“我在呢。”
熟悉的話音近在咫尺,聽着比平時更加低啞:“天還沒亮,再睡一會兒。”
裴玉微微眯眼,隐約看出床邊有個黑影輪廓。他伸手摸索,指尖觸到高挺的鼻梁,手指滑到臉頰,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
“喊你也不吱聲,蹲在床邊做什麼?”
“睡不着,想看看你。”
“躺着不能看?非得像小狗一樣蹲着。”
裴玉唇角帶了點笑,手指往下移,摸到他頸間交攏的領口,再往下,是浸透寒意的外衣。
他笑意頓消,指腹壓着那片繡着暗紋的布料,問:“你要出去?”
三更半夜,衣着整齊,顯然是想趁他睡着時外出。
“不出去。”段昀放開裴玉的腳,用半蹲的姿勢正面抱住他,用力扣緊他腰背,“我哪裡都不去。”
這是怎麼了?
裴玉心神不甯地想,難道已經發現了嗎?
比紙還脆弱的假象,但凡有一丁點破綻,頃刻間便會支離破碎。
裴玉明知如此,可心底仍存一絲僥幸,他半張臉埋在段昀肩窩,輕聲問:“那你為何更衣束發?”
段昀仿佛怕他像水、像沙一樣從懷中流逝,雙臂收得很緊,不答反問:“裴玉,你喜歡我嗎?”
裴玉:“喜歡。”
段昀啞聲笑起來,喟歎道:“是,你說過我們兩情相悅。”
“我們是年少竹馬,結發夫妻,你說過今生今世都是我的人,這話算不算數?”
“算數。”裴玉眼瞳顫動,聲音随着呼吸落在段昀耳邊,“我會一直陪着你,直到死為止。”
“……”段昀咽下滿腔酸澀的痛楚,強迫自己松開裴玉,将人輕輕推回床上。
“藥膳剛熬上,你再睡兩個時辰,醒來正好能吃。”他坐到床邊,替裴玉拉好被子,“我陪着你。”
昏暗中,裴玉看不清段昀的模樣,隻感覺周遭流動着濃重的陰煞之氣。
本該憂慮難眠,但那枚道符每時每刻都在攝取生機,不僅帶來類似心疾的病症,還令他越來越萎靡、嗜睡。
再拖幾日就好……
裴玉困倦地想着,意識逐漸墜向寂靜黑暗的深淵。
轟!
銀亮的閃電撕裂天空,一道驚雷驟響,黎明時分下起了大雨。
裴玉睡得很沉,極度倦怠的靈魂縮在身軀最深處,連噩夢都消失了。
他安靜地平躺着,黑發逶迤披散在胭脂色錦被上,毫無血色的臉在這濃墨重彩裡如一捧薄雪,讓段昀不敢用力碰。
指尖觸到的肌膚是暖的,然而有一瞬,段昀恍惚覺得掌心下的是雲霧,是即将飄散的幻影。
直到死為止——裴玉能活多久?他願意活多久?
日日夜夜的憂思無異于殉情,會要了人的命。
段昀目不轉睛注視着裴玉,思緒輾轉,反複地想,一遍又一遍地想。
最終被偏執的念頭刺穿了心。
他從衣袖裡掏出一個木盒,環扣咔嗒打開,小巧的琉璃瓶卧在絨布中,裡面裝着一枚蜂蠟包裹的藥丸。
噗。
木塞被拔掉的動靜很輕,小小的藥丸順着瓶口滑入掌心。
段昀手掌合攏又張開,然後許久都沒動,像一尊沉默的雕塑隐在暗處。
不知過去多長時間,他終于緩緩靠近,喃喃道:“裴玉,人死不能複生,你别想着他了,忘了他吧,好不好?”
轟隆!
天邊響雷滾滾,閃電耀光穿透窗戶與屏風,室内驟然一亮。
裴玉似乎被驚擾了,無意識地縮起四肢。可是段昀傾身虛壓着他,讓他無法蜷縮,隻能就勢抱住上方的軀體。
段昀捏着藥丸,手指在發顫,眼神卻如着魔般固執。
“裴玉,你對我也有情誼,願意和我重新開始的,是不是?”
在這密不透風的束縛下,裴玉幾乎蘇醒過來,神智朦胧間發出一聲呢喃。
“……段昀……”
是在喊他的名字啊。
段昀再無半點猶豫,低頭吻了吻裴玉的唇,将藥丸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