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米雖然瞧不見這老頭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話裡壓抑着的、充滿恨意的哭腔,大概也能想象出他悔恨自責的模樣。
而且聽他這話,似乎不隻是殺了他女婿那一家人。
葉米便問:“既然你覺得是你沒用才導緻了這些悲劇,為什麼不殺了罪魁禍首——也就是你自己?”
老爺爺頓了頓,平靜了一些:“我也要死的,很快就要死了,所以我要快些報仇。”
葉米又問:“你覺得他們都是罪有應得?哪怕有些村民隻是說了幾句話、給了一些不好看的眼神?”
他回答了一個并不那麼狠的“是”。
葉米笑了一聲:“其實你狠的是你女婿一家人對你的不屑,是村民對你的流言蜚語和看你的眼神,可能也有你女兒那事的一部分原因,不過重點是你自己的恨,所以你口口聲聲說着怪自己沒用,都是自己的錯,卻沒有先殺自己。”
老爺爺便不說話了,這時候的沉默就是無法否認,他過了一會兒就承認道:“是,你說得對。我就連承認自己的恨都不敢,還要借我女兒的名義,這才是真正的無用。我也瞧不起我……誰都該瞧不起我。”
“我沒有瞧不起你,原本。”葉米想了想,“像你這樣身患殘疾、命帶悲哀的凡人,忍受着被世人瞧不起的痛苦本身就是值得被瞧得起的。若你能将這恨意藏一輩子而不宣洩,你比大多數人都厲害,可你沒藏住。”
老爺爺哼笑一聲,笑中有嘲諷:“對我如何我都習慣了,可他們害了我愛人和女兒,這恨意如何藏得住?”
葉米感受到他對她的嘲諷,但也沒生氣,反倒是明白過來什麼,微微愣神。
确實,他都忍了幾十年了,麻木的痛苦是等不來春暖的寒冬冰河,一整塊地放在哪裡,旁人瞧着如此平靜、毫無波瀾,但凍在裡頭的人始終是冷到疼的,無望地期盼解凍的那日。
可沒想到等來的不是和煦春風,而是溫熱的血液。
原來能藏住恨的是愛,愛一死,恨就肆無忌憚了。
葉米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她自然知道他是一個喪心病狂的殺人魔,也許他一日之内殺的人比她才殺掉的那隻熊妖犯下的殺孽還多,但兩者是不一樣的,這無法否認。
所以她也有些糾結起來,該如何處置這老頭?
“你想做什麼?”她隻好又回到最初的問題。
老頭說:“我要回到村裡,把那些人都殺了。”
“你這麼說我可不能放你走。”
“那些凡人于你來說,不過是未曾謀面的蝼蟻,你為何在乎?”
葉米也頭大:“我有我的立場,殺人總歸是不好的。”
老頭呵呵笑,動了動被她壓在背後的雙臂,像是在提醒什麼:“你不殺我,又不讓我殺人,難道要這樣将我困在此處?可這也困住了你。”
他說得沒錯,葉米還要繼續往上爬,不可能一直留在這對付他,也不能讓他完全失去行動力,這也是間接殺人……那怎麼辦呢?
她的實現從上到下地打量了老頭全身,最後落在被她摁住的雙臂上。
既然他是拿菜刀砍人,那就讓他拿不起菜刀好了——
“啊!!”
葉米快準狠地将老頭的右臂卸下,他左手要扶着左腿走路,右手是舉菜刀的,卸下右手也不妨礙他走路,留了一隻不慣用的左手,既能讓他自己給自己喂飯,又不方便殺人……嗯,算是完美解決了。
葉米站起來,滿意點頭:“好了,你走吧。”
老頭惡狠狠地瞪她:“你把我弄成這副樣子,還不如直接把我殺了!”
葉米聳了下肩:“你不是說你本來就快死了,我又不趕這時間,何必要手上沾條性命?”
老頭:……那倒是這麼回事。
葉米禮貌地朝他揚起一個欠揍的微笑:“老人家,走好。”
說完她自己先轉身走了,老頭隻瞧見她輕快的背影在石階上翩翩起飛,再自在也不過如此了,他默默地看了會,夜色蓋住了他的眼,忽然什麼都瞧不見了,隻能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階。
葉米聽見腳步聲回過頭,看見那個蹒跚的身影,一上一下、一歪一斜,一步一拖拉地往下走着,一隻手扶着短腿,一隻手無力地甩在身側。這走路姿勢她實在看不慣,對這老頭而言,從不習慣到習慣的時間需要多久呢?
貓妖其實是無法想象的,作為一隻健全的、以身姿矯捷為傲的貓,她對這樣的殘缺感到十分的恐怖和九十分的慶幸。
若她是個坡腿的,定也要廢許多心思來走出這身體和心理困境,可這困境就是明晃晃的現實,偶爾的逃脫像是在做夢,總是會醒來的,不得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