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
鳴甜做完手術,接到了方萊的電話。
他在電話那頭祈求和她再見一面,态度卑微,哭得不像話,哽咽聲裡夾雜着幾句粵語,環境很嘈雜喧嚣,但掩飾不住巨大的廣播聲。
鳴甜聽着聽着,笑了起來。
如果他真的想見她,就不會到要上飛機的前一刻才打電話過來,如果他真的想見她,便有無數種方式找到她。
他的深情是真的,虛僞也是真的。
鳴甜才挨了一刀,脾氣不爽,想立馬挂斷,又想起他偷摸買下她的房和車,迄今為止卻一個字都沒有擺到明面上來的行為,氣驟然消了,憋了半天,送上一句,“方萊,一路順風。”
幾天後。
左胸上的傷口不再流膿,也沒有發炎的迹象,鳴甜決定立即出院,東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卻被聞訊而來的楊德明攔了下來。
他說:“現在還不是出院的時候。”
鳴甜對他心存感恩,于是多住了一天。
第二天早上,陽光明媚,她覺得是時候買票離開廣州了,又去辦理出院手續,然後,又被一句“現在還不是時候”攔了下來。
“……”鳴甜打算申請強制出院。
一系列的書面材料裡有一個主治醫師評估,楊德明像是知道她離開醫院就不會再回來似的,她再怎麼磨,軟硬兼施,他都不願意在評估上簽字。
楊德明無疑是一個相當合格的醫生,至少在鳴甜這麼多年的就醫經曆裡,他是唯一一個好到讓她有點煩的醫生。
他太好了,但是她不想在醫院浪費生命,最後逼得她起了強行出院的想法,中午才起的念頭,下午他就給她找了一個護工。
“老頭,你什麼意思?”鳴甜抱着手。
那個護工是個可愛的小女生,看她一眼,踢踢跶跶跑進來,先給她剝了一個山竹,見她還是抱着手,又削了一個蘋果過來,見她還不要,又掏了一包薯片出來。
“……”鳴甜說:“什麼口味的?”
女生說: “黃瓜。”
鳴甜不屑,很不贊成這個世界上有人喜歡黃瓜味的薯片,于是罵:“垃圾食品。”
女生眼珠圓圓的,又掏了一把水果糖出來,将一顆橘子味的糖塞到她手裡,讨好地說:“很甜的,我知道你生病辛苦了。”
“……”
好吧,對峙結束。
鳴甜放棄防禦姿态,将那顆糖撕開丢到嘴裡,舌尖抵着它在口腔裡轉了一圈,酸酸甜甜的味道一路爆開,心情好了不少,餘光又看見那個小女生将她丢在地闆上的糖紙撿起來扔到垃圾桶裡。
還挺懂事的,鳴甜問:“你叫什麼名字?”
女生乖乖答:“我叫王小令。”
鳴甜靜了一下,說:“你被錄取了。”
楊德明于是滿意地離開了。
他一走,鳴甜就拉下了臉,她沒辦法拒絕他的好意,是因為她在他身上看到一個父親的影子,而她漂泊在外,已經多年沒見過這個影子了。
可是,鳴甜再貪戀那不該被稱為父愛的父愛,卻也不願意把本就不多的生命浪費在醫院裡,但是有什麼辦法呢。
她這一生,好多事情都沒有選擇。
……
一個落日绯紅的傍晚,鳴甜照了照鏡子,打電話咨詢了一位律師,在王小令的陪同下,坐在病床上寫完了遺囑。
那天之後,她以最快的速度消瘦下去。
楊德明如她所言,像個父親一樣,沒事就叫蘇源易來陪她,有時候也會叫他的愛人看望她,某天,更是做了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舉動——将他的骨灰盒帶了過來。
純白,正圓。
鳴甜看着角落裡幾乎一模一樣的兩個骨灰盒,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
楊德明說:“你問。”
“你選擇這個骨灰盒是不是因為職業習慣?”鳴甜看他滿臉困惑,往床頭上一靠,“我的意思是,你之所以挑這個純白正圓的骨灰盒是因為你經常接觸女性白白的,圓圓的……”
“……你在說什麼?”蘇源易聽不下去。
楊德明沖他擺手,不拘一格地哈哈大笑,“你這個理解很有意思,我挑這個形狀,主要是因為它符合我對‘圓滿’的追求。”
鳴甜若有所思,“圓滿?”
“對,圓滿。”楊德明親自去把那個骨灰盒抱過來,指着盒子上面一個黑色的斑點,對鳴甜說:“我挑了一圈,終于找到一個有瑕疵的。”
鳴甜看着他,問:“都花錢了,為什麼要選個有瑕疵的,你每日對着它,不難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