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第一天。
在急診室呆了一晚後,鳴甜轉移到乳腺外科,臉上的妝也斑駁了,一宿沒睡,渾身皺巴巴的,有氣無力地躺在診療床上,身上還穿着那件被膿液弄髒的淡紫色襯衫和粘了灰土的黑色包臀裙。
這可能是這幾年來,她最狼狽的一天。
診室内的空調開得很低,鳴甜冷得使勁揉了揉手臂,輕輕拽着身下的一次性床單,沒什麼情緒地跟醫生說:“開始吧。”
“不要害怕,很快就好了。”
給她看病的是一個六十歲左右的醫生,姓楊,手上戴着一雙透明手套,從乳腺超聲儀的消毒櫃裡取出了一隻冰涼的探頭,正在調整角度。
鳴甜睜着眼睛,看着那隻探頭伸過來,好像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自己的胸膛,探頭滑動,冰冷的觸感一路遊走。
那感覺仿佛随時開槍,準備帶走她的生命。
僵硬,被動。
自己好像一隻待宰的羔羊。
鳴甜想說點什麼來轉移注意力,又怕打擾楊醫生工作,隻好側眸去看診療床左側那台超聲儀的屏幕。上面顯現着乳.房内部的圖像,錯綜複雜的血管、腺體以及可能的病變區域。
可惜,她不是學醫的,對那些圖像傳遞的信息一竅不通,隻是注意到胸前的探頭在某處區域停留了很長時間,楊醫生始終皺着眉頭,一臉的“此胸無藥可醫,還請速速歸西”。
被這個表情無語到了,鳴甜偏過頭去。
“左胸右側有一塊病變區域,腫瘤面積比較大,邊界模糊,再加上已經出現溢液的現象,情況很嚴峻……”楊醫生表情凝重,眼睛還在盯着屏幕,手裡的探頭壓着那塊區域慢慢滑動。
鳴甜默默聽着,自暴自棄地想,情況很嚴峻就是情況相當嚴峻的意思,而情況相當嚴峻的意思就是——她要死了。
她要死了。
死在二十七歲這一年。
二十七歲,隻是人生的三分之一。
不過,夠了,她也活夠了。
腦子裡一團糟,眼前閃過無數面孔,最後又回到目前最緊要的問題上,鳴甜意識發散,開始冷靜又麻木地思考,她的遺産要怎麼分配,遺囑的開頭要怎麼寫,墓碑上面要不要貼一張概括生平的二維碼,墓地選在哪兒才合适?
對了,還有最重要的骨灰盒。
她的骨灰盒是要陶瓷的還是琉璃的,是要純色的還是要五顔六色的,是要光滑的還是要刻着花紋的,是要圓的還是要方的……
“你在聽我說話嗎?”楊醫生突然問。
“什……什麼?”鳴甜緩慢地回過神來,“抱歉,沒太聽清,您剛剛說了什麼?”
“叫你好幾聲了,你都沒聽見。”楊醫生掃她一眼,奇道:“都躺在診療床上了,還能發呆?”
鳴甜搖頭,“也不是完全在發呆。”
“怎麼?”楊醫生問。
她看看天花闆,目光沉靜,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事情,淡淡道:“我剛剛隻是在想這次會診結束後,得去挑一個好看的骨灰盒了。”她擔心,再不挑就沒時間挑了。
“……”楊醫生一陣無言,把眼鏡往下一拉,兩隻不算渾濁的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起了安慰的心思,“急什麼呢,還沒嚴重到那個程度。”
“遲早要用上的。”
楊醫生歎了聲,繼續滑動探頭。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凝重,鳴甜腦子裡又浮現幾個花裡胡哨的骨灰盒,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小聲說:“我知道我接下來的話,可能會很冒昧,但我還是想問——”
“您的骨灰盒挑好了嗎?”
楊醫生:“……”
診療床的前頭坐着一個年輕醫生,聽到這話,噗嗤一聲笑出來,然後極快地把嘴巴捂上了,隔着手掌都還在悶聲笑個不停。
楊醫生自己也樂了好一會兒。
他從眼鏡上方望她,笑道:“我才五十八,正是一枝花的年紀,暫時不考慮這個問題。”
這一打岔,整個會診過程輕松不少。
鳴甜也笑了起來,全程很配合,楊醫生問什麼便答什麼,在得知無法保乳時,也隻是微微愣了一愣,沒有表現出絲毫強烈的情緒波動。
“可以了。”楊醫生示意她起身。
鳴甜“嗯”了一聲,從診療床上坐起來,把内衣扣上,将淡紫色襯衫一點一點紮到裙子裡,扣上襯衫扣子,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提包,從那位年輕醫生手裡接過報告,低聲道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