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點,天邊微微亮。
二人一狗原路返回,過了絕望坡,小雨突然不再往前,鳴甜蹲在土路上,用盡所有能用的辦法,它還是一動不動地定在原地,最後,圍着她轉了一圈後,便鑽進路邊的草叢裡。
“它不願意跟我們下山。”林韫說。
鳴甜瞪了他一眼,“我有眼睛。”
她拿着登山杖探了探路,一瘸一拐地走到草叢裡,看到半明半暗的樹林下,小雨搖着尾巴,步伐堅定,往更遠更深的密林裡去了。
它是為我而來的。
我走了,它自然也要走了。
可是,我的人生很少有人為我而來。鳴甜閉了閉眼,靠着一棵土香木,大聲喊:“照顧好自己!”她不敢許諾下次再來看它,怕自己沒有下次。
那隻中華田園犬聽到聲音,停了一下步子,卻沒有回頭,髒兮兮的皮毛消失不見。鳴甜也明白了它的意思,杵着登山杖回到路上,踩到一個凸起的石頭,沒站穩,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韫伸手去扶她,瞥一眼她歪歪扭扭的帽子,忍了忍,還是将它扶正,扭頭看着狗消失的方向,說:“已經追不回來了。”
“不追,它喜歡自由。”
“但是你哭了。”
“我沒有哭,我喜歡它自由。”
“你總是看得這麼透徹。”林韫說:“因為它喜歡自由,所以你喜歡它自由。”
他問:“你很喜歡狗?”
鳴甜平靜地說:“不喜歡。”
林韫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忽然問:“如果它剛剛跟你下山,你會怎麼做?”
“我還能怎麼做。”這不是一個問句,鳴甜自嘲地說,“我不會收養它,我不想等我死後,找不到人托付它的後半生。”
林韫說:“你可以托付給我。”
鳴甜笑了,擡起頭看他,“我知道你有輕微的強迫症,有強迫症的人通常都有潔癖,你能接受它的毛掉得到處都是?你能接受給它鏟屎?”
“我可以接受。”
是可以接受,但不是心甘情願地接受。
鳴甜不再繼續這個話題,想站起來,但每一個細胞都在發痛,身體軟綿綿的,好像随着那隻狗的離開,她失去了所有前進的力氣。
“我背你下山吧。”林韫半彎着腰。
“可以,但我沒有錢給你開工資。”鳴甜抓着剛剛那棵土香木,一點一點站起來,又說:“我也不會支付你任何形式的報酬。”
“我不要錢。”
他不要錢,他要别的東西。
鳴甜撇撇嘴,沒說話,由着林韫接過她的登山杖,背着她,一步一步,從絕望坡走到尼農峽谷,從彌漫的霧氣中走到光明的坦途上。
如果真的前路光明就好了。鳴甜靠着他的背,想到那隻和自己越來越遠的狗,不太開心地說:“我以前也養過一隻狗。”
“什麼時候?”林韫問。
“小學那會兒。”
“這麼久了。”
鳴甜表情淡淡的,“它已經死了十四年了,死相慘烈,毛被褪下來,身體被大卸八塊,腸腸肚肚扔進垃圾桶裡,好多蒼蠅圍在它的屍體上。”
“……”林韫沉默了一會兒,安慰她:“小雨知道山裡的路,它比任何人熟悉那裡,不要擔心,沒人能欺負它。”
“我不擔心。”鳴甜搖頭。
起風了,樹葉嘩嘩作響。
她伸手去抓一縷山風,風是抓不到的,她看着空落落的手掌,想到一片綠油油的山坡,突兀地問他:“你知道狗肉是什麼味道嗎?”
林韫說:“我沒吃過。”
“很鮮,肉質細嫩,湯汁濃郁,拌飯很好吃。”鳴甜聲音很輕,“那是我第一次吃狗肉,後來再沒有吃過,唉,有些懷念那個時候的日子。”懷念和她的小狗在山坡上奔跑吹風打滾的日子。
“你……”林韫欲言又止。
“什麼也不要問。”鳴甜說:“等我死後,我會親自找到酸酸,讓它吃掉我的靈魂。”
林韫不再說話了,感受着濕熱的淚水從脖頸上流下來,在心底默默歎了口氣,給她講山路兩邊的樹木,小溪,草地和廟宇,希望可以轉移她的注意力,但這招沒什麼用,她克制到極緻的抽泣還是像鋸子一樣切割他的耳朵。
“不要哭了。”林韫說:“小狗不想看到你哭。”
冬日的陽光白花花的,照在身上不是很熱,草地上忽然出現死去十多年的酸酸,活潑好動地跑在前頭,不時回過頭來看她,兩隻黑黑的眼睛濕漉漉的,尾巴搖得飛快,發出快樂的汪汪聲。
這是它第一次出現在她的幻覺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