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泥玉歪坐榻上,看不出神色的眼眸隐在層層垂下的青絲間。
“要是你家主人泉下有知,知道你這忠仆為了他不惜走上歧途,猜他是感念你情深,還是恨你不争,辱沒了他名聲?”
聲音低緩,漆泥玉歎了口氣。
“用他的名義假作神女,舞弊科考雁塔題名,你做的,是他想要的嗎?”
“斯人已逝,你我辯出花來也沒有用處。我隻恨當年身弱,叫奸人輕易得逞。”
雀娘垂首,兩大滴熱淚濺在膝前木闆,砸落開無色的花。
漆泥玉自榻上傾身,寒玉似的指尖輕輕拭去雀娘眼角淚痕,仍是淡然神色,言辭卻有幾分勸誡。
“你自己都說斯人已逝,又何苦執着呢?天大的事也已過去二十三年,那時的小雀兒,怎麼就成了害人的妖邪。”
“你……”
雀娘猛地擡頭,努力眨開模糊淚眼去看身前的女子,卻怎麼也看不出故人模樣。
“你怎麼知道他叫我小雀兒。”
“你這反應,該不會誤以為我阿姐是你那什麼主人轉世吧。”
李奉春抱臂一旁冷哼一聲,自下而上掃了趙二殼子裡那雀娘一遍,哼笑,“年歲可對不上,我阿姐八年前就是這十八九歲模樣,按你所說你主子二十三年前身故,可别來攀扯關系,再者。”
想起什麼好笑的事,這人笑着蹭蹭唇角。
“鳥雀成精不喚你小雀兒還能喚什麼,這樣數見不鮮的賤名也值得你大驚小怪。”
“奉春。”
“哼。”
床柱旁的李奉春嘀咕不斷,左不過胳膊肘往外雲雲。
漆泥玉懶得理。
一旁的雀娘眼神已經哀敗下去,許是自己也深覺這樣的巧合并不太可能發生在她這小小妖邪身上,思及新仇舊恨,再度哀從中來。
“我家主人……至今都未尋得他屍骨。”
“他死時正是承運二十五年臘月廿三,離他生辰僅差了一日。”
那是雲陽侯膝下唯一的兒郎,生母乃先皇貴妃戚氏族妹,千嬌百寵裡長大,打降生起就是天皇貴胄。
雀娘記得與胥榮的初見,是在靜安王府。
彼時是胥榮離京修養的第十年,長公主于初冬落了薄雪時将将接他回了平京。十四歲的胥榮身材削瘦,被雍容華貴的雲陽侯夫人小戚娘子牽在手裡,還沒旁邊同齡的兒郎肩膀高。
小小一個,漆黑眼瞳安安靜靜看着被靜安王嫡次子李延霆掐在手裡的雀娘。
李延霆是那時尚為太子的今上之伴讀,時已十五,盛有平京霸王的惡稱,頭一号的混世魔王。
說來亦是雀娘時年不順,剛剛開了靈智飛出栖居的林子想尋個寶地正式修行,卻因懷揣一身過于打眼的羽毛被一行王族子弟盯上。
結果不必說,平京霸王招招手就有的是人谄媚,萬念俱灰的雀娘就這樣被當個玩意兒逮回了平京城。
雀娘有些後悔。
若是尚無知無覺的蠢物,做那金絲籠裡的鳥雀許還沒有這樣痛苦。
李延霆捉她隻因她是林子裡最出類拔萃的一隻。
弄到府上後與各式進貢的珍鳥異禽一比,山林野趣就成了土氣。
倦了的玩意兒還有什麼可憐惜,掐着脖子甩着玩也不過全憑他開心。
沒人把這麼隻城外獵場裡逮的雀放在心上,至少此刻貴人們言笑宴宴,沒人會想找靜安王愛子的不痛快。
得罪李延霆就是得罪了東宮,那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隻有胥榮看着她,慢慢蹙緊了眉。
那段時間太子已漸漸察覺了長公主意圖與其分庭抗禮的勢頭,雲陽侯與靜安王分屬兩個派營,面上裝得多融融親和不提,子侄輩卻已針鋒相對許久。
李延霆身為太子伴讀正是嚣張時候,沒少仗勢欺人挑釁雲陽侯一派兒郎。
眼下不知從哪個鄉野裡冒出來個胥榮,李延霆早在這鸠形鹄面的瘦甘蔗露面時就盯上了他。
見這胥郎巴巴盯着他手裡的雀,李延霆混賬勁兒一下翻了上來,當着他面提起雀娘,唉聲歎氣地翻過來覆過去盤弄。
“唉,虧本公子這樣疼寵你,供在金籠裡日夜金米銀湯喂養着,你個不識好歹的畜牲卻敢鬧起絕食。”
雀娘還不及他巴掌大,驚恐地被拉拽開翅羽,眼睜睜看着作祟的那隻手毫無憐惜地扯落一大片她護在羽翼下的新羽。
“啾!——”
救命。
“啾啾啾!”
嚣張的笑聲混着紛飛落下的瑩白軟羽。
好痛,真的好痛。
雀娘綠豆大的眼因着劇痛沁出淚水,卻叫李延霆越發興奮。
“哈,小畜牲還會哭呢。”
握着小戚娘子的手緊了緊,可察覺到胥榮異狀的小戚娘子卻隻是隐晦地搖搖頭。
人在靜安王府,哪個敢去下主人家顔面?
“胥弟怎麼單看着,你也瞧上這雀兒了?”
李延霆佯作剛發現李奉春,親親熱熱笑開,沖他招手,“自胥弟早年遷往養地,已有十年不得見,快來,讓為兄帶你認識認識家裡兄弟姊妹。”
小戚娘子還未及說話,牽着的胥榮倒先仰頭,乖巧問:“娘娘,我能去和世子殿下玩麼?”
十四歲的孩子嗓音還有些稚弱的雌雄莫辨,怪不得這麼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