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霞冠主看向謝玄覽,謝玄覽從容勾了勾唇角,仿佛與他無關。
“依你的本事,必然留有後手,”绛霞冠主說,“若是能别在玄都觀造孽,就更好了。”
誰料謝玄覽卻搖頭:“我昨夜孤身上山,沒有任何安排。”
绛霞冠主無語:“你莫不是想在這兒殉情?”
謝玄覽從袖間取出一枚匕首,鋒利的刀刃折射着清冷的雪光,閃閃發亮。
他說:“十五年前你師兄太霄道人失蹤,是我抓的。我向他求起死回生的秘術,他不給,說會招來天譴,這軟骨頭,我尚不怕暴斃後千百世輪回畜生道,他倒怕區區幾道雷劈火燎。”
绛霞冠主數十年的修養險些一息破功,揚起拂塵重重給了謝玄覽一耳光。
“你真是瘋了!他人呢?”
謝玄覽蹭去嘴角鮮紅的血迹,繼續說道:“但他給我指了另一條路,讓我十五年後,逢重陰之日,來玄都觀求你。”
绛霞冠主聽見“重陰之日”時變了臉色,轉身要走,聽見身後謝玄覽提高了聲音。
“他說冠主你悟透了莊生化蝶秘術,能助人以身入夢,虛實相換!”
謝玄覽回憶太霄道人說過的話,死屍般狼狽的身體裡,心髒卻在劇烈跳動。
莊周可以夢為蝶,蝴蝶亦可化莊周,在天道眼裡,現實的一切都是刹那煙華,與幻夢相通,因此将身入夢、然後置換現實與夢境的秘術并不違悖天道。
绛霞冠主頓住腳步:“你想讓我編織一個與她白頭到老的夢,沉溺其中麼?”
謝玄覽說:“不,我要你送我回到過去的夢中,然後将夢與現實置換。”
“何必多此一舉?”
謝玄覽說:“因為我想為她改命。”
绛霞冠主有一瞬間的動容,半晌,卻仍然搖頭。
她說:“此事雖不違悖天道,卻背離我求仙之道。師兄麼,你想殺就殺,讓他自求多福,至于你自己……”
她臨窗遠眺,果然見山道上黑壓壓全是禁軍,張弓搭箭,對準了這座冷清的道觀。
“我不信你沒有後手,憑你的傲氣,怎會甘願死在他人手裡。”
謝玄覽歎息:“冠主執意如此?”
绛霞道:“執意的人是你。”
隻要她咬死了不答應,謝玄覽隻能祭出後手給自己解圍——
這一完整的念頭尚未捋清,绛霞冠主聽見身後利刃割開布帛的聲音。
她倏然回頭,見謝玄覽頸間噴出一道血線,霎時展作血霧,而他的神情平靜從容,在她震驚的目光中仰面倒落。
仿佛長途疲累的行客迎來一場長眠,他含笑阖目時,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聲音。
緊接着,汩汩鮮血從他頸間溢出,很快流淌到绛霞冠主腳邊。
她被燙到似的,後退數步。
……實在是高估了他的品性,也低估了他的絕望。
原來他今日所言,句句陳心,沒有一字虛張。
绛霞冠主望着謝玄覽的屍體,半晌,轉身離去,不料尚未走出山門,見漫天飛矢如蝗雨撲落。
她甩拂塵避擋,觀中其他女冠隻能驚叫着避讓,有人已經中箭,痛苦慌亂地哭泣着。
飛矢堪停,緊接着一陣火羽飛箭落下,釘在木梁間、茅頂上,迅速展成一片焰海。
“我聽見,天子下令,盡誅活人,殺無赦……”
報信的女冠淚流滿面。
天子對謝玄覽的恐懼,已經到了喪失理智的地步,即使是一座小小道觀,也被視為謝玄覽的同黨,有如千軍萬馬般恐怖。
绛霞冠主望着周遭的火海,長歎道:“謝玄覽啊謝玄覽,你真該死在十五年前,免得如今又算計我。”
終于,她折身回三清殿,在謝玄覽餘溫将冷的屍體旁,向三清天尊下跪叩首。
“弟子不肖,終未能脫紅塵、離幻身,不能冷眼旁觀我觀中弟子枉死。”
她看了謝玄覽一眼,竟從那死人臉上看出了得逞的意味。
“故行莊周夢蝶秘術,以此世為大夢,以大夢為此世,将身入夢,重遊故生。”
“願三清天尊庇佑,夢中故人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