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從螢打點好馬車,準備帶阿禾出城去玄都觀。
将出門時遇見母親趙夫人,她牽着幼弟,幼弟懷裡抱着剛從貨郎處買來的新式樣磨喝樂,還有一面聲音清脆的鹿皮小鼓。
阿禾為那鼓聲吸引,挑簾往外看,趙夫人見是她倆,站住了腳步。
“怎的又要出門?”趙夫人問。
從螢說:“阿禾昨夜頭疼,我帶她去尋绛霞冠主瞧瞧。”
趙夫人見馬車裡還堆了些别的東西,不由得歎氣道:“朝廷停了你祖父的俸,長房又在籌錢要給大郎買官,府裡的銀子隻進不出,你從前送的香火錢不少了,往後該謹慎些。”
從螢長睫輕垂,半晌沒說話。
其實并沒有什麼值錢東西,一箱她親手謄抄的啟蒙書冊,要送給觀中的小女冠們,還有舊衣洗淨後改成的冬襖,堆着也是遭蟲蠹蟻噬。
想來不及一面鹿皮小鼓值錢。
但從螢沒有與母親争辯,隻溫聲答應:“以後不會了。”
趙夫人說:“早去早回,叫車夫小心駕車。”
從螢又應了聲知道,這才催馬車離府奔往城門。
山路上岚光正盛,阿禾見從螢蹙眉不顧,小心問她:“是不是娘說的不對,你生氣了?”
從螢回神,釋然地笑了笑,說:“我隻是在想,該怎麼做一面鹿皮小鼓。”
阿禾聞言睜亮了眼睛。
方才她就喜歡弟弟手裡的鼓,隻是不敢說,怕母親生氣,姐姐為難。
“我們去問绛霞姑姑,”阿禾晃着從螢的袖子,“她會做烤栗子,一定也會做鹿皮小鼓!”
從螢與绛霞冠主在許州時相識。
姜老禦史被貶往許州後,從螢的父親姜家二爺辭官前往侍奉,後因心中積郁,病逝在許州。
母親傷心之餘,隻能顧及新出生的幼弟,未提防竟把小妹弄丢了。
母親不敢舍下幼弟去找人,聘來的家仆們忙着各奔前途,更難盡心,從螢隻好自己出門去尋。
十歲的半大姑娘已能瞧出招眼的姿色,從螢為此特意将臉上抹得黃一塊黑一塊,又燒壞了頭發,換上家仆的舊衣服,沿着小妹被擄走的窄巷開始往外找。
她打聽得一個多時辰前,賭棍侯三曾在此逗留,思索片刻,毅然往黑賭坊的方向走。
她邊走邊琢磨該如何混進賭坊裡找侯三,不料剛拐進賭坊的巷子,見火光與黑煙沖天而起,許多人驚恐地闖出黑賭坊的門,如飛鳥投網似的被圍守在外的官兵抓住。
她聽見侯三驚嚷:“賭坊怕被抓,引爆了火藥,快跑!快跑!”
從螢急切追問:“你剛才擄的小姑娘,她在哪兒?”
侯三下意識回頭去瞧賭坊,又轉頭斥從螢:“胡說!我沒見過什麼小姑娘!”
從螢倉皇環顧官兵,請他們進賭坊救人,官兵自然不應,嫌她礙事,推了一把,從螢摔在地上。
她所有的情緒都被走丢的小妹緊攥着,爬起來就往賭坊沖,滾滾濃煙将她嗆了個跟頭,她索性閉上眼,結果兩步撞進一人懷裡。
火光流金,濃煙烏灰,卻有一角朱紅色從眼前劃過。
竟然是本該遠在雲京的謝三公子。
從螢認出了他,他卻沒有認出從螢。
他的聲音已變得十分鋒銳:“你是把腦子當賭籌當了嗎,着火了還往裡跑?”
從螢急聲道:“我找小妹!一個三歲的小姑娘!”
燒斷的梁木砸落,被謝玄覽一腳踹開,旁邊有人嚷嚷:“三公子,快别管閑事了,眼下這禍已闖得夠大了!”
謝玄覽卻說:“方才沒起火時,我還真見過一個小姑娘。”
從螢問:“在哪裡?”
謝玄覽拎起從螢的後領,不讓她往裡面跑,笑道:“小乞丐,你喊我一聲血刀無影客大俠,我幫你找人,如何?”
從螢幾乎要給他跪下:“血刀無影客大俠,求你——”
話音未落,朱紅衣影劃過眼前,他已折身闖進了火海裡,侍從低罵了一聲,也跟着回頭。從螢知他身份尊貴,雖想依仗他卻又不敢完全依仗他,一咬牙也悶頭闖了進去。
滾燙,悶窒,熱浪幾乎瞬間将她沖暈。
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找到了,這邊走!”
從螢努力睜開眼,看見謝玄覽懷裡有一團小小的淺紫色,正是今早她為小妹挑選的衣裙。
少年抽刀劈開後門門栓,像拎小雞仔似的将從螢甩出去,又将小妹抛給她,正落進她懷裡。
屋梁轟然塌陷,從螢的心險些随着喊聲跳出喉嚨:“謝……血刀無影客大俠!”
直到瞧見紅色身影跳出來,才緩緩舒開一口氣。
謝玄覽潇灑利落地收刀,正嘲笑狼狽爬出來、正在地上打滾滅火的随侍,忽又聽見那小乞丐急聲欲哭:“小妹,小妹!你醒醒!”
他轉頭,見那小孩兒閉着眼,仿佛是死了。
官兵圍近救火,馬上就要趕來後門,他一把拽起小乞丐:“快走,不然被當成賭客抓起來!”
從螢緊緊抱着小妹,慌慌張張跟着他翻出院子,橫穿街巷。眼見她跑不動,謝玄覽竟将小妹抛給侍從,一把将從螢扛起來,直跑到城牆根的水渠邊才停下。
從螢抱回沒了氣息的小妹,不知該如何是好,隻一味落淚。
謝玄覽就着水渠裡的活水洗淨臉上的灰塵,見小乞丐哭得傷心,卻隻歎息一聲,便要揚手作别。
“血刀無影客大俠!”
謝玄覽的腳步又生生頓住。
侍從急得險些原地蹦起來:“三公子,您已仁至義盡了,那位正滿城抓您呢!”
從螢咽下哭腔道:“小妹還沒死,她身體是軟的!”
聞言,謝玄覽轉回身,問從螢:“有人正追殺我,敢不敢跟我出城去找大夫?”
從螢慌忙點頭:“敢!”
就這樣,從螢糊裡糊塗地跟着那兩人,躲在草料車裡逃出了許州城。謝玄覽用鑲金玉佩從路過的商隊手裡換來兩匹馬,帶着從螢一路直奔城外道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