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卻道:“這是小店送二位的。”
杜禦史道了聲謝,叫他退下,沉吟醞釀了一番,又開口對從螢說道:“姜家如今行差踏錯,既不為勢利豪族所容,又不被清流寒族理解,在雲京的日子一定不好過……”
話未說完,绀衣夥計去而複返,杜禦史隻好先将後話咽回去。
這回夥計端來的是一盤水晶皂兒點心:“也是贈送的。”
“貴店未免太大方,”杜如磐無奈朝夥計揮揮手,“别再送了。”
“好嘞,二位慢用!”
夥計應了一句,揣着空茶盤退下,身影消失在過道盡頭的折屏後。
杜如磐繼續說道:“眼下有一個法子,可以解姜家之窘局,既是我對老師授教之恩的報答,也是……也是我的一點私心。”
從螢的目光從折屏上收回,望向杜如磐:“杜禦史請說。”
杜如磐的聲音低了低,似試探似猶豫:“也許你可以喚我的表字,不移……這是老師為我取的。”
——磐石無轉移。
從螢笑了笑,不言,隻靜靜望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被那樣一雙明淨烏亮、不驚不怯的眼睛望着,堅毅如磐石的杜禦史忽然也有些慌亂,疑心她已猜透了他的意圖。
可若真是猜透了……或喜或怒,不該是這樣平靜的反應。
越思索越難決斷,杜如磐索性将心一橫,鼓起勇氣道:“我在寒門清流中尚有幾分薄名,如今尚未娶妻,倘若姜娘子不棄——”
“二位客官,小心了!”
杜如磐的話再次被打斷,绀衣夥計高聲提醒着,将一銅炭盆搬上茶桌,使火鉗子撥了撥裡頭的炭,在上面擔上銅架。
杜如磐屢屢被打斷,有些生氣道:“不是說叫你們别再送了!掌櫃何在,為何如此沒有眼色!”
夥計讪笑着指指銅炭盆:“客官莫急,這不是贈送的,冬天茶涼得快,我們小店都要給上炭盆的。”
杜如磐轉頭看看,果然也有其他桌陸陸續續上了炭盆。
他頓時一口氣梗在喉間,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深深埋首撫額,半晌道:“退下吧……半個時辰内,無論何事,都莫來打攪。”
夥計喏喏應是。
從螢凝望着盡頭那扇屏風許久,似看到了一角朱紅,先是蹙眉,又緩緩舒展。長睫翕忽落下,遮住了眼底的波瀾。
她接過話:“杜禦史是想與我成婚,犧牲自己的婚姻,給姜家一個重新站隊的機會,挽救吾家在清流文臣中的名聲,可對?”
“是……但也不是。”
乍然被點破心思,杜禦史開始說話磕絆:“這其中也有我的私心在……我讀過姜娘子的詩文,一向欽慕娘子的才學,又聽聞娘子登門退了謝氏的婚,敬佩娘子的風骨,所以——”
“锵锵锵!當當當!锵锵锵!”
茶樓堂間鑼鼓聲忽起,将滿堂茶客俱吓了一跳。
杜禦史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去,見仍是方才的夥計,左手提鑼、右手握槌,明目張膽地站在正堂中央。
夥計高聲喊道:“諸位茶友!今日是小店開業第九百六十八天,特請來耍刀的江湖俠客,為諸位舞上一段!”
那猿背蜂腰的江湖俠客“嗆啷”一聲拔出雙刀,就地舞了一段花刀,衆人驚訝之餘,漸漸有人叫好,安靜的茶樓裡一時熱鬧如沸。
單是這弄鬼的夥計,從螢尚不敢确定,待見了這位江湖俠客,卻是什麼都明白了。
祖父出殡、晉王複生那日,從螢在金甲奉宸衛裡,見過這張臉。
“簡直豈有此理!”杜禦史屢屢被打斷,終于确信這夥計是故意為之,正要起身上前理論,從螢卻先一步攔住他。
不能讓杜禦史與奉宸衛起沖突。
杜如磐道:“這茶樓簡直邪門,咱們換個地方吧。”
從螢說:“不過幾句話,請杜禦史稍安聽完。”
杜如磐正襟危坐,稍稍前傾身體:“姜娘子請說。”
從螢的音調徐緩溫和,在鑼鼓與雙刀的碰撞聲裡,卻如一涓淙流,依然聽得清楚:
“當年,杜禦史因彈劾謝氏族人強占民田,被貶到了鹿州做刺史,耽誤了這些年的仕途。此番再被起用,想必是貴主力排衆議,将閣下從鹿州調回了雲京,貴主的賞識,杜禦史應當珍惜。”
杜如磐說:“我雖承了貴主的情,卻并非公主府的幕僚,婚姻嫁娶是我的私事。”
從螢緩緩搖頭:“吾家已将貴主得罪透了,你若是娶我,既是挑釁謝氏,更是背叛貴主。倘這兩方都視你為目中釘,杜禦史在官場該如何立足?這進退維谷的境遇……我知道是什麼滋味。”
杜如磐本是跽坐着,聞此言直起了身,幾乎要舉掌起誓:“我杜如磐絕非明哲保身之人,哪怕再被貶到鹿州——”
話音未落,一道刀光淩空落下,“嘩啦”一聲劈爛了旁邊的空桌。
杜如磐氣得面紅耳赤:“我看你們就是故意的!”
那绀衣夥計與耍刀俠客過來賠罪,态度雖好,句句卻是胡攪蠻纏,有意無意将杜如磐與從螢擋開。
從螢默然聽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并不理他們,徑自走到行廊盡頭,屈指在拐角的屏風處叩了叩。
“謝三公子,叨擾了。”
折屏後,茶盞擱在桌面上,發出一聲清響。
茶樓滿堂裡頓時啞了聲,绀衣夥計見事不好,茶錢也不收了,忙開始清場趕客。
從螢望着那折屏,山川明暗,水墨淡淡,邊緣探出一隻修長冷白的手,将屏風一推,山水層層疊起,露出後面的小茶間。
以及紅衣滟滟,照得素庭生輝的謝三公子。
謝玄覽望着她,幽深的瞳眸裡淺笑淡淡,似濃寂長夜裡飄落的一弧雪光,隐約照見無邊春色,又仿佛隻是一種錯覺。
他将一錠金元寶抛給绀衣夥計,夥計道了謝,與扮成刀客的奉宸衛一同退下。
他對從螢道:“巧啊,四娘子也來飲茶。”
杜如磐什麼都明白了,惱怒地走上前來:“謝玄覽,你故意搗亂,未免欺人太甚!”
謝玄覽比杜如磐高些,倚在屏風邊,長睫微微垂落,與他對視,含着笑如沐春風:“我确實是故意的,杜禦史要參我不成?”
“謝三公子。”
從螢站在兩人之間,阻止了他們起沖突:“可方便移步一叙?”
謝玄覽說:“不必移步,就在這兒。”
說着側身請她進去。
折屏隔出的小間并不寬敞,臨窗放置一張尺寬的小案,若兩人對坐,恐連第三人也站不開。
如此親近的距離,隻應在夫妻親眷之間,未婚男女,實在失禮。
見從螢仍站在折屏外,謝玄覽似笑非笑道:“你不敢麼,是怕我對你逾矩,還是怕杜郎吃醋?”
“那就沒什麼可叙的。”
說着便要将折屏關上,叫奉宸衛把杜如磐扔出去,此時一隻素手按住了屏風,謝玄覽的目光落在從螢瑩潤的指節上。
“杜兄先走吧。”從螢望着謝玄覽,話卻是對杜如磐說的:“我與謝三公子,确有幾句不得不說的話。”
“我不能走,簡直豈有此理——嗚嗚——”
奉宸衛極有眼色一把捂住杜如磐拖到了一邊。
從螢為他歎息一聲,走近了折屏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