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幕疏疏,一線香飄。縷縷香煙拂過畫屏,透過檀木邊框的縫隙。屏風後傳來微乎其微的拍打聲,一柄羅扇在纖纖素手間輕輕晃動,不時拍在碧羅籠裙的衣帶上。檀木榻上的女子閉目凝神,聯娟長眉間的額黃已被薄汗微微濡濕。
珠簾發出一聲輕微的響動,她睜開鳳目,發覺四周寂靜後又轉向畫屏,眼裡流露出無限柔情和眷戀。畫屏上的男子峨冠博帶,端坐于轺車上,被衆人簇擁。她起身慢慢走近畫屏,将臉輕輕貼在已經泛黃的畫屏上。
白日的光不算耀眼,卻把那男子的臉龐一寸一寸地融化了。她惱怒地将門關上,命令婢女點上蠟燭。淡淡的燭光下終于見他柔美的臉龐,她心滿意足,再次将臉貼近那男子,擡起素手觸碰他端放于膝上的兩手,畫屏顫動起來。
她的心一如畫屏一般顫抖。
第一次...不對應是第三次遇見他時的怦然心動在十八年後依舊鮮明。三輩子她隻喜歡這一人,這一張面孔。上上輩子在她還是公主時,就已然于上元燈節對他一見鐘情。她迫不及待地穿上紫衣玉帶于殿前載歌載舞,請求父親成全他們的姻緣。
窈窕淑女,恺悌君子。
這樁完美的婚事在京城廣為時人吟詠。婚後他極盡丈夫的職責,對她的嬌蠻傲慢極其寬容。然而造化弄人,他們的婚姻才持續到第十年,他卻無端地被卷入一場早已預設好的陰謀中,落得慘死的下場,縱是她在父母前求情也隻是為他求得一個保留全屍的最好...下場。
第二次遇見他,是在父母安排的相親上。她還記得那是在一個整潔的西餐廳,淡黃色的燭光把他的眼鏡邊框照得發亮。他腼腆地介紹完自己,低下頭去。
在聽到他的名字後,她訝然不已:“你叫劉...國慶?”他腆着臉,低低道:“是,我剛好生在國慶節那天。”他擡起頭,偷偷瞥了她一眼,略帶羞愧地道,“我的名字沒有白小姐的名字好聽。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沒有念完。
飯後他送她回家,他們邊走邊聊,聊得很愉快,然而卻沒能走到婚姻的殿堂。一場泥石流帶走了他們二人的性命。
第三次遇見他,他身着華衣,端坐于轺車上,神色莊嚴。街上人聲鼎沸,她努力扯着嗓子喚他國慶。他果然回過了頭,卻向她投來陌生而困惑的目光。那時她才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他不是記憶中的那人。
她倍感頹然。舉目無親,茕茕孑立之際,他又為她撐起一片陰涼。朱紅色的傘蓋下,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溫柔的目光。
“娘子何故不歸家,流落街頭?”
她還在腦海中搜尋關于他的記憶,“吱”的一聲,卻将她拉回了現實。秃頭白面的僧人跪拜在地,向她露出谄媚的笑。
“府君,我替你将那周家人教訓了一頓。現在丹陽上下傳遍了周祜當街調戲婦人!”
她收斂起臉上的缱绻,恢複往日的俨然,放下手中的羅扇,端坐在榻上,對座下那人沉沉道:“真是難為你了,隻可惜你的這份心意我不領情。”黃袍僧人大驚失色,擡起頭仰視她,顫巍巍道:“府君這是何意?我明明......”
她冷冰冰的目光紮在他滑溜溜的天靈蓋上,開始一字一句地細數他的罪責:“你勾結官吏,陷害忠良,丹陽陳氏因為你而家破人亡。可你還不滿足,仍在丹陽大肆斂财,侵占宅地。”
她的語速變得愈加緩慢而沉重,每一個字在齒間細細咀嚼:“你的時日到頭了,上路吧。不過你放心,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你死後我會為你找片風水寶地,在那裡沒人敢來打擾你......”
她面上帶笑,目光卻是冷冰冰的。
僧人瘋了似的爬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裙擺哀叫道:“府君,你怎麼可以這樣,你不可以這樣對我,我為你付出了這麼多。我當年構陷陳氏,難道不是為了能讓你當上太守麼?”
他注視着榻上面目攸然的女子,目中的乞意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憎恨。僧人的面色變得猙獰可怖,咬牙切齒道:“陳氏但有一子,定不輸你這個蛇蠍婦人!我詛咒你,你今日若是敢殺了我,你和你的兒子都不得好死 !”
她扭頭向婢女抛了一個眼色,片刻身着甲胄的武婢進屋,将瘋瘋癫癫的僧人拖拽出去,室内很快恢複了平靜。
她阖上雙目,靜靜享受這片刻的安甯,緊緊皺起的眉頭也坦然舒展。再次睜眼時,目光轉向畫屏,這次卻變得陰沉而冷峻。
她想起女兒已有十日未歸家。
據周仲成來信,李照逗留在陽羨期間,與一少年彌日相處,親密無間,迄今已有十日。
她攥緊了袖口,仰首望向那張畫屏,一手輕輕拂過淡黃的屏面,喃喃道:“我們的阿狸這是要重蹈我的覆轍麼?”秀目流轉至那男子端雅的面孔上,滿目憐愛。屏風前傳來她的輕歎:“昌平,如若是你,你會怎麼做呢?”
門口步履聲踏踏,她的侄女跌跌撞撞撞開簾栊,喜不自勝道:“姑姑!姊姊回來了!已經到了城門口!”
女孩兒仰着略帶嬰兒肥的面,一臉天真地望着她。頭上束起的雙鬟還在微微顫動。
在侄女面前,她迅速收起冷峻的目光,擺出平日裡的溫文爾雅,故作驚訝,搖着那柄羅扇,恬然笑道:“哦,是麼?晞晞要不要和姑姑一起去見你姊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