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心生憐憫,望着渾身泥垢的揚濯此時卻說不出半句話。指尖有些僵冷,她忍不住伸出另一隻手去捂熱,卻驚訝地發現指尖正在劇烈地顫抖,登時神色一滞。
陸續察覺到她的異樣,附到她耳邊溫言道:“怎麼了?”李照趕忙将那隻顫抖的手縮回寬大的袖中,盡力克制心中的哀傷,搖了搖頭,勉強地笑道:“沒什麼。”卻又忍不住偷偷瞥揚濯,見他目光中已然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心中又是隐隐作痛。
陸續又道:“你真的要将他帶走?”她努力地收斂起臉上一絲一毫的悲戚,拉下嘴角面無表情地道:“是。他昨日夜裡想要偷我房内物件,我要親手懲戒他。”
陸續忽地笑起來,語氣依舊溫和:“不需要我幫你麼?”李照回視他,莞爾道:“這種小事哪裡敢勞煩你?”旋即又命令衆人将揚濯綁在馬背上,自己和未晞同乘坐一匹馬,陸續單獨騎一匹。
幾人走到半路,路過一片林子,李照把揚濯扛在肩上,朝路邊一棵樹走去。
肩上的揚濯哇哇大叫:“你可不能殺我,要是殺了我,你可要倒黴一輩子!還會斷子絕孫,斷子絕孫!你聽到沒?”他那雙被綁起的雙手一下一下地打在她的腰上。
李照不予理會,穩步向樹走去。揚濯在她耳邊尖聲叫起來:“你不想知道是誰放的火麼?”她忽地頓足,很快又開始向樹走去。揚濯急了,張口向她咬去。李照終于停下,氣憤地拍打着揚濯的臀部,咬牙切齒道:“還敢咬我,還敢咬我!”
她随即将吱哇亂叫的揚濯從肩上放下,又自他身上“刺啦”扯下一塊布料,猛地塞進他嘴裡。
揚濯鼓着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直瞪瞪觑着她,眉毛翹得老高,又踢又蹬的。
李照哼了一聲,把他橫抱起,輕輕一躍,躍至樹上,将揚濯往樹身上一抵,拆下繩子在他身上繞了好幾圈。
揚濯原先不安分地扭來扭去,低頭一瞧,吓得動也不敢動,呆呆地目視她将自己捆在樹上。連帶着被捆在樹上的,還有一串鈴铛。
陸續在樹下笑道:“你這是……”
李照道:“讓他自生自滅!”反複細細檢查,确認無誤後跳下樹,三人揚鞭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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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傍晚,一場大雨過後,林子裡很快黑下來。樹林子裡的野獸開始叫喚。樹葉上的雨滴時不時砸到他的臉上。
揚濯渾身都淋濕了,身上又冷又疼卻又動彈不得。腹中熱液不停地翻騰,愈發鮮明的灼燒感令他痛苦不堪。全身上下唯一能動的隻剩下腦袋,他慢慢地轉過腦袋,卻與一雙陰森森的綠瞳相對視。阍寂中傳來一聲翅膀拍打之聲以及野獸的低吼。
他陡然間想起鄉人們曾說過這林子裡有專門吸食人精血的野獸,長着綠色的瞳孔,黑不溜秋的身體,還有一對翅膀。
随着那野獸的低吼愈發近,他身上愈加僵冷,他害怕地縮起了脖子。那串鈴铛叮鈴鈴地響起來,聽得他頭昏腦脹。片刻待鈴聲停下,近在咫尺的呼吸聲卻消失了。
可此時的揚濯卻再沒有心思慶幸,神識越來越模糊,身上越來越冷。死亡正在暗處悄悄地逼近他。
他忽地想起來小時候讀到的一段故事:昆侖山往上便是涼風山,人登上涼風山便可以長生不老。揚濯現下十分情願這是涼風山。
他感到身體越發輕盈,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心中悲歎道:“我今日約莫是要客死他鄉了!”又念及家中的父母,不禁牽動心旌,潸然淚下。
忽有清冽的幽香将他包裹住了,他的身子忽地一松,落在溫暖的懷裡。沉重的疲憊感讓他擡不起眼皮。
揚濯下意識地往那人的懷裡鑽,那人倒也不反抗,擁着他随後又将他背到背上。他在結實的脊背上漸漸安穩。
颠簸終于結束,那人将他放下,擁入懷中。他聽到了一聲長長的歎息——女子的歎息聲,和着涼涼的夜風一起灌入了他的耳。
溫熱而柔軟的觸感自唇上而來,似春芳初綻,悄無聲息又柔緩綿長。他情不自禁地張開了口,片刻一股熱流注入他幹渴的口中,渾身上下忽地有了力氣。
他昏沉的身體變得輕盈,如同羽化升仙一般。可惜他還是睜不開眼,于是隻好姑且在腦海中描摹那女子的體貌衣着。
那女子明眸善睐,蛾眉臻首,身披一襲素衣,踏月而來。她帶着一臉愁容慢慢走近他,輕輕地抱起他,在他耳邊歎了一口氣。她像神話中的仙人一般,在他奄奄一息之際,朝他口中吹了一口續命的氣,最後悄無聲息地離去。
再睜開雙目時,便是一截的斷梁,斷梁上,與榫卯交接的部分已經開始腐朽發黑。
他咳了幾聲,困惑地爬起身,一襲淺粉色的袍子掉在地上。他俯身撿起,幾枝芍藥花被繡在衣襟上,色澤鮮明,含苞待放。
小沙彌端着一碗水跑來,向他解釋昨日的情狀。夜裡,一白衣娘子抱着他敲開了寺門。
他看着小沙彌真誠的雙目,心底裡充滿了不可置信,卻還是靜靜地聽他把話講完。
白衣娘子給了小沙彌一些财帛,再三叮囑一定要好好照顧揚濯。
心底一陣洶湧的熱意,沖淡了他身上的疼痛。他卻按捺住狂喜,對那小沙彌微笑道:“小和尚,她還同你說了什麼?”
小沙彌思慮了片刻,認真地道:“她說要我看好你,不讓你出寺。主持也說不讓你出去。”揚濯略感失落,心念一轉,心道:“許是她怕我負傷找她再遇危險。”心情也便豁然開朗,不再向小沙彌過問那女子。
“吱嘎”一聲,小沙彌關上房門後,他的目光驟冷,望向莊子的方向。
此刻,他的心底打定了一個主意:他必須去找那人。目光卻不經意落在林間,轉而變得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