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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嘞,響雷嘞,阿娘辣海,囡囡覅哭......”
瘋婦人抱着一團稻草,坐在地闆上,身子輕輕搖擺,脖子上挂了枷鎖。她的嘴裡哼着不知名的歌,揚濯跪在她身側,一言不發。
這裡是縣署的正堂,堂上坐着縣令、三老、裡正和周家族人。望着這個地上的瘋婦。李照陪同周家人一起坐在堂上。
縣令坐在堂上,敲了敲案幾,正色道:“堂下那婦人,此處是公堂,可容不得你撒野!”
瘋婦擡起頭看了他一眼,又繼續抱着稻草堆搖搖擺擺地哼起歌。縣令見勸說無果,決意拿出威風,橫眉喝道:“給我打!”
兩邊的縣吏拿了根又粗又長的木棍,對瘋婦結結實實地打了二十下。婦人卻不哭,反倒笑起來。
縣令又喝道:“賤人!不許在本官面前裝瘋賣傻!”他頓了頓,凜然問道,“柳氏!你本是周家賤奴,為何要截殺主家周箸?你可知這是死罪!”
瘋婦搖了搖亂蓬蓬的頭,撇着嘴道:“我...我不知道。”她忽地兩眼一明,咧嘴笑起來,拍手道“阿有看見阿拉個小囡,伊約莫搿能高。”她一邊笑着,一邊用手比劃。
縣令氣得不打一出來,重重地拍在案面上,怒吼道:“柳氏,我在問你話!何故不答?”
李照見婦人已然是瘋癫模樣,幾十棍下去也不啼哭,料想她應是神志不清了,連忙細聲細語勸道:“我觀這婦人大約是心智失常,倒不如先讓她診治,待病況好轉再......”
“一個農婦殺了人,還需要診治?這正是老天懲罰她。依我看,這樣的毒婦幹脆夷三族好了。”
周祜憤憤不平地打斷道。
李照望向他,豎起一根手指在唇邊,對他搖搖頭道:“你父親快來了,可不要惹是生非啊!”
周祜一聽她又拿父親來壓自己,哼了一聲,滿不在乎地道:“來了就來了,無論如何,這毒婦還是得死!殺了人就得死!”
縣令見瘋婦仍不肯招供,正欲叫人再打,剛開口卻被李照截斷道:“慢!讓我審審這婦人!”
縣吏不敢多言,便由着李照步至堂下。李照走至婦人面前緩緩蹲下,沉聲道:“何故殺人?”婦人觑了她一眼,調轉過頭,雙目微阖,手輕輕地拍在稻草上,口裡咿咿呀呀地哼着那首童謠,俨然慈母哄睡嬰兒的樣子。
揚濯跪在一旁,冷笑一聲:“你們也隻會欺負神智已失的婦人。”
李照二話不說,劈手搶過她懷中的稻草,盯着婦人的雙目,搖着她雙肩怒吼道:“回答我!”
揚濯扭着被捆住的上半身,怒道:“你會吓到她的!她已瘋了!”
李照并未理會他,隻冷冰冰瞪着婦人。
婦人一雙杏目呆瞪瞪望着她,半天說不出話,忽地張開嘴,大叫了一聲“我的孩兒啊!”,即刻向後傾倒,一動不動了。衆屬吏上前查看,原來是暈過去了,卻也拿她沒法,隻好先将她押回牢房。
堂下隻餘揚濯一人。縣令叫屬吏先打了他二十棍,再讓他供詞。揚濯疼得額頭上冒汗,面色已然慘白,卻依舊擠出笑容道:“你知道生養一個孩子需要多久麼?種下一顆稻粟等它成熟需要多久麼?”
縣令聽得一頭霧水,怒喝道:“說這些不相幹的做什麼?快點招供!”
揚濯兀自自顧自地講:“母親懷胎十月誕下嬰兒,小嬰兒餓了要奶吃,冷了要母親抱,生了病需要錢去治病。”他頓了頓,嗫嚅道,“如果吃得不好,又沒有錢,身體不夠強健,就會死掉。而一粒麥粟也是如此,從播種下去的那一刻,農人就如同關心自己的孩子一般無時無刻地擔憂挂念,如果遇到了刮風下雨的天氣,一片稻田裡一大半沒了,那麼農人沒有稻米,就會沒錢,沒有錢交不上賦稅,交不上賦稅就會......”
他猛地垂頭,竟自嚎啕大哭,吟唱起來:“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瓶之罄矣,維罍之恥。鮮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無父何怙?無母何恃?出則銜恤,入則靡至。【1】”
他唱的是《詩經》中的《蓼莪》,此篇歌頌父母養育之恩。他聲極悲恸,惹得在場諸人不忍為之動容。
縣令聽他又叫又唱,登時怒從心起,猛拍案幾,抓起案上的硯就朝揚濯砸去。揚濯的額角登時被硯砸得鮮血直流。饒是如此,他依舊橫眉冷對衆人。
周箸的父親此時也在堂上,見揚濯遲遲不肯招供,又想到自家兒子死得凄慘,一時悲從中來,霍然站起叫道:“我看不用審了,他二人奸夫□□,狼狽為奸。還指望從這狗嘴裡撬出什麼?倒不如直接給他們判個通奸殺人罪,早早拖出去殺了!倒也省事!”
堂上衆人紛紛點頭附和他。
“賤奴殺了主家,簡直是反了天了!”
“奴婢騎在主人脖子上,還殺了主人,她就該死,還需要審什麼?”
“這樣的賤奴留在世間做什麼?拖出去殺了便是!”
縣令也覺着頗有道理,況周氏是本地大族,如今死了周家人,周家人有理有據,揚濯堅決不肯招供,他方欲就此拍闆,卻聽得另一道熟悉的聲音響起。
“且慢!”
此次又是李照出言打斷,周家人轉顧她,面上皆是疑惑、憤怒、鄙夷。
李照向縣令施施然行了一禮,道:“堂中還有外族人,縣令這般斷然行事,叫外人聽了去,豈不是以為縣令依仗官威,欺壓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