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深夜,衛家其他人都安寝了,隻有衛子夫輾轉難眠。
到底該怎麼辦?她在心裡問自己。
從小到大,從前世到今生,她所能有的選擇的機會始終少得可憐。
誠然,面對命運的“饋贈”,她并非總是滿心抗拒,有時也會心甘情願地接受。譬如前世入宮,不管最終結局如何,她畢竟享受了幾十載的富貴榮華,從這方面來說,她絕對不算虧。
如今劉陵将一條似曾相識的路擺在衛子夫面前,衛子夫卻不願再踏上這條路了。因為她心裡清楚,這必将是一條注定有虧無盈的歧途。
然而,真正能決定選擇結果的人,從來都不是衛子夫自己。她那過于低微的出身,就早已注定在這世上,有太多人能夠以居高臨下的姿态,主宰她的人生的走向。
有時候,反抗人比反抗天還難。天地之間,有許許多多的人,他們卑微如蝼蟻,個人意願無足輕重,身為歌女奴隸的子夫,也不過是這群人中毫不起眼的一員。
不管她心裡願不願意,其實都無關緊要。這最多隻會決定在她被帶走的那一刻,臉上是着笑的,還是帶着淚的罷了。
反抗?她已經嘗試過一次,代價是皇後的榮譽地位以及一條命。
那麼這次呢?還有什麼是可以依仗的?
由于不願牽連無辜,周自當的那條路肯定是走不通了。不過,衛子夫心中還另有一個計策,隻是這計策風險極大,是下下之策,若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境地,她實在不想采用這個辦法。
她不敢賭,不敢賭那喜怒無常的劉陵是否會對她手下留情,放她一馬,也不敢賭如今作為自己主人的陽信是否願意大發善心,庇護自己這個小小的歌女。
衛子夫在黑暗中反複權衡了許久,心中無數次湧起“就這樣吧”的念頭,甚至打算聽之任之,就此妥協。可當黎明破曉,她透過窗棂,目睹着驕陽撕裂黑幕、高懸于蒼穹之時,那根植于内心深處的叛逆就全被喚醒了。
既然縮頭一刀,伸頭也是一刀,那還是自己做那個執刀人吧,起碼死得幹淨、利落。讓她去過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往往比死還可怕。
決心已定,衛子夫暗自嘲諷自己:“衛子夫啊衛子夫,何苦把自己漂白得如此可憐?前世心甘情願入宮,今生卻不甘心去淮南國,說到底,不過是覺得去淮南前途渺茫、無利可圖罷了。你這個利欲熏心的女人,不就是“權利”的奴隸嗎?”
她在心裡狠狠地痛罵了自己一番,可與此同時,卻有一個冷冷的聲音在心底回蕩:“你,還有你的親人,你們這一家子被權、利這兩個沉甸甸的字奴役了這麼多年。隻要有機會,又怎麼可能不去追權逐利呢?”
當萬中無一的能徹底改變命運的機遇降臨到衛子夫的頭上時,她選擇向權利俯首稱臣,就算天穹塌陷都不能阻撓她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狂奔疾馳。
衛子夫曾拼盡全力守護好不容易才握在手中的權與利,但她越是珍視這份權利,擔憂失去,就越難以從身處高位、呼風喚雨的生活中獲得滿足。
而現在,她不肯再為權利所驅使,那麼同樣,就是地動山搖也不能扭轉她抽身就走的決定。
刹那間,天下大明,衛子夫的内心也變得澄淨無比。
日出時分,家中的其他人都已外出。衛子夫也早早地起了身,平日裡常負責打掃家務的她,這天竟什麼活兒也沒做。
她打開衣箱,從中取出自己很少穿的一件衣裙。那是條絹制裙裝,上有茱萸紋,朱紅色的顔色像火焰一樣,十分醒目。
穿好衣物,子夫腳步輕移,走到梳妝的鏡前,跪坐了下去,開始梳理起自己的發髻。木梳在如瀑般的烏發間緩緩穿梭,舒緩而流暢,待将發絲一一理順,衛子夫便輕攏起滿頭青絲,而後取出一條鮮豔的紅色錦帶,熟練地绾了一個簡潔而不失韻味的垂髻。
盡管發髻已足夠秀美動人,但全然不加裝飾,終究還是會顯得有些單調。
她低垂雙眸,隻見钗環首飾正靜靜地躺在案上。這些首飾大多是少兒的,數量不算少,可真正稱得上名貴的就隻有那天劉陵賞給子夫的那根金簪。簪子造型精巧,雕刻的花紋也活靈活現。
子夫拾起簪子,略微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将它輕輕插入發間。随後,她又拿起玉珰戴在耳際,并将少兒的那隻雲紋白金镯套在了手腕上。經此一番裝扮,在尋常人眼中,已然算頗為富貴了,說是一位有點兒小錢的富翁家眷倒也不會太過引人疑心。
由于待會兒會用到蔽面,故而她隻淺淺描畫了下會露出來的眉眼,并不打算傅粉施朱。
一切就緒,看着鏡中這個接近少婦打扮的自己,衛子夫心頭一陣恍惚。不過時間不等人,她歎息一聲,很快就把蔽面拿在手上離開了。
因為身上的服飾太招搖,所以衛子夫選了一條僻靜的小路走。
侯府的奴隸大多住在外院的下房,衛家也是如此,平常想出府都要請示報備,還不一定能成。
好在衛媪在府中侍奉日久,有幾分人緣。衛青和少兒又各自在公主夫婦手下做事,有這樣的關系,倒是便宜了衛家幾個孩子:隻要不是太頻繁地想着往外跑,誠心誠意地向上面請求,也還是能得到放行的。
不過近來子夫已經外出太多次,正常請求是一定不會被允準的,是以她打算另辟蹊徑。
侯府有道日常供小商販出入的側門,守門的奴仆同衛子夫相識。他叫勝,是府裡管事大奴表妹的兒子,他的外甥。
前兩年,勝和衛少兒關系好,還曾追求過她。為了博得心上人的歡心,他沒少讨好少兒的這群弟弟妹妹。尤其是子夫,勝對她格外殷勤,就盼着子夫能在衛少兒面前多替自己美言幾句。
不過自從少兒跟别人生了孩子,勝的心思就歇了。但見面三分情,縱使婚事不成,卻也沒交惡,平常見到,無論是勝還是衛家人,對彼此依然是客客氣氣的。
“大兄。”衛子夫走到勝身邊,向他打招呼,笑容讨好。
勝一轉頭,見子夫這身裝扮,先是愣了一下,後才笑問:“怎麼了,是你二姊有事找我嗎?”
子夫垂下頭,“不是。”
“是我有事求您。”
“這……”
事出反常,勝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先問道:“什麼事?”
衛子夫佯裝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我想出府一趟,置辦些物什,以後也用的上。”
她說話時,刻意加重了“以後”這兩個字。勝一聽,就什麼都明白了。
畢竟是管事的外甥,消息總比旁人靈通些。前兩日,勝就已聽聞翁主打算帶走衛子夫的事情。因此,當聽到衛子夫以置辦東西作為想出府的理由時,勝并未起疑,當即便同意讓她離開了。
意願達成的衛子夫很是感激,千恩萬謝道:“多謝大兄。”
“不用多謝。”勝語氣爽朗,“也不是什麼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