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酸得很,許久許久,才滾出一滴針尖大小的淚珠。感受到臉上有濕潤的痕迹,他第一反應是擡頭看天,見還是一如往日烈烈驕陽,才反應過來是自己流的淚。趕緊伸出舌頭一歪,想舔進嘴裡。
淚珠太小了。還沒流到嘴邊便已幹了。
他垂頭喪氣地往回走,跟着前面浩浩蕩蕩的人群回去。這是一群逃難的災民,或者說,是亡國徒。
他們的國家被滅後,流民四散逃命,一撥運氣好的人在王城被破後連夜逃出,在敵軍鐵騎下撿回一條命;更多的人或被俘,或被殺。
他們這群人不想在敵國手下過日子,更不想死,逃出去後,才發現比死更難受的事多得很。
現道是家中最大的孩子。王城被攻破之日剛好是母親臨盆日,家裡人匆忙打點好了行李,帶着剛分娩完不久的母親便啟程了逃亡路。
從綠洲國度後走出,便是無止盡的黃沙白日。水源,食物,要什麼沒什麼。他們已經出發兩個月了,幹糧是在一個月出頭時便告罄了,水是在一周前斷的。
風滾草本就是脫水的植物根莖,但就是這也是行程路上的無上美味了。一群人追着風滾草的軌迹跑了一路,越跑越少——不管是風滾草還是人。
以往都是爹跑去追風滾草的,但幾天前爹被推搡的人群推崴了腳,之後便由他來負責追逐覓食。可他太沒用了。
遠遠地,他就看見了在沙地上緩慢前行的一家人:拖着腳的父親,抱着剛出生弟弟佝偻的母親,在最後面努力跟上的妹妹。還有他們中央簇擁着的那個人,臉部深深沉入兜帽陰影中。
“父親……”無須多言,看着兩手空空的現道,父親看了一眼便漠然移開眼珠,無視了其搭話。而是趕緊向中間那位兜帽人謝罪:
“大人,犬子無用,沒有盡心侍奉好大人,都是賤臣的錯……”
兜帽人疲憊地擡手制止他接下來的長串稱罪言辭:“罷了。他才多大。是我無用,才害得自己的臣民到今日這個地步。”
“大人。”父親直接跪下了。現道連忙也跟着跪下,還有剛出月子的母親也抱着嬰孩沉沉叩跪于地。
隻有站在那人背後的妹妹沒跪。
兜帽人嘴上自稱無用,掃視了一圈接連下跪的昔日臣下,微微搖頭,十分動容。
“再走三日,我們便能走到友國求助。我們兩國世代聯姻交好,唇亡齒寒,他們必會施以援手。在到達前也不用對我加以敬稱,現在我們是患難與共,不必過分尊尊卑卑。”
“是。”父親深深地叩了個頭。他從内心相信,眼前的人能夠帶領他們東山再起。也正是這股接近于信仰的信念,才讓他走過了這兩個月地獄般的旅途。
現道随着父親跪下、俯首、深叩,兩手呈十字放置于額下,正好讓俯視者看見他們袒露無遺的後腦至後背,這是他們國度表達最高尊敬與臣服的禮儀,象征讓其項背,讓受跪拜者把握他們的命脈。
他們的手指都過分纖長,餓了那麼多天後,瘦骨伶仃,長得幾乎有些吓人,交疊置于頭下後仍能冒出一截來,黃沙白骨,觸目驚心。
“怎麼還跪着。不是說了,患難途中,該是你我扶持。”兜帽人無奈說道,說着竟纡尊彎腰準備扶起他們。
他先是扶起抱着嬰孩的母親,母親颔首感謝;再是現道,現道沉默低首、不敢擡頭;最後是父親。
扶完父親後,他想了想,似乎漏了一個,轉過身去,卻看見一隻站在那未曾下跪的女孩,一雙碧甸子般的眼在日落時分幽幽地放着光。
“你要是真的這麼想,就不會讓我爹娘和哥哥跪下去了。”纖弱的童聲最能穿破人耳。
父親大驚,過去就要扇妹妹巴掌。現道死死地抱住父親的腿,不讓他過去。
“我們從一個月開始就沒吃過食物了。幹糧全給了你,我們隻能靠吃草根活下去。你要是真的想和我們患難與共,為什麼不跟我們分享食物。”妹妹的聲音細弱得像小貓,說出來的話卻像貓爪一樣毫不留情撕破表面的和平。
現道胸口一痛。挨了一窩心腳的他倒在地上幹嘔不止,卻隻能吐出酸水,燒得喉道辣辣的痛,又酸又辣又熏,眼鼻都仿佛被腐蝕了一般。
耳朵便響起遙遠的哭聲和肢體相撞的鈍鈍聲。他分不清是妹妹還是弟弟的。
以及那句聽了無數遍的歎息愧悔:“是我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