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清之面前的侏儒女被他的忽然發笑吓了一跳,手一抖,端着的小菜被撒出了些許。
她臉頓時變得煞白,眼睛馬上乞求得看了關清之一眼。關清之也對上了她的眼神。
然而還沒等關清之有動作,騎梅的聲音就從他身邊冷冷響起:“撒菜了。”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箸。
關清之反應很快,别人停筷他動筷,馬上探到侏儒女手上的碗裡胡搗亂攪一氣。
被煨得乳白的春筍拖着點點滴滴金黃的湯汁在空中飛揚,仿佛慢動作鏡頭般被甩濺得漫天亂舞,其中幾根直奔乘瑰盛怒就要開口的嘴裡、和騎梅緩緩轉動正在哼冷氣的鼻子上。
坐芍面無表情地盯着他。嘴裡剛好咽下最後一口湯。
關清之心裡其實有點害怕,但他是越害怕便越會為自己打氣的人。他直接将筷子沖侏儒女一甩,戳到到她肩膀上彈走。
關清之雙手抱胸,整張臉上皆是刻薄二字:“我不愛吃筍!”
乘瑰已經忍耐到極限了,一口呸掉嘴裡的筍、直接站了起來:“你以為你是來這裡幹嘛的?!”
騎梅本已殘餘不多的男兒“血性”也一下子被關清之激發出來,已經準備反手鎖住關清之了。
但他剛靠近關清之,關清之就端起茶壺嚴陣以待,準備往他身上澆湯。
關清之右手持壺,左手按盤,眼睛則直直瞅着坐芍以防口水,好一個完美的三方防守陣勢,他自己都不禁佩服起自己了。
坐芍将陶杯底部慢慢磕着桌面放下。
關清之身邊的侏儒女已經吓得呆若木雞,不知該如何是好。關清之瞪了她一眼:“滾。”
所有傳菜的侏儒女都退出去了。隻剩下酢漿伏身跪在門口,顫抖着偷偷擡眼看眼前鬧劇如何發展,
坐芍問道:“你是因為不愛吃筍,才這麼做的?”
“不然呢。”
坐芍的臉像被石子投入蕩開漣漪的湖面,慢慢蕩出一個淺淡笑容:“我看你對下人倒是都挺好的。”
“下人?那我們這種出來賣的賤籍是不是該叫賤人?”
關清之直接拎着茶壺站起來,一臉不屑:“我勸你們,扮狗扮久了,别真把自己當狗,也别真把自己當大狗。大家都是靠兩條腿站着的人,誰比誰高貴?”
騎梅第一個笑出聲,同時眼神瞟向了在門口跪着的酢漿。
坐芍也站了起來。看來教導禮儀沒法繼續下去了,要想播下花種,必須得先松一松這塊闆實的土。
“所以你是為什麼生氣呢?若真的不想讓人伺候你,為什麼在看見傳菜侍女後才生氣?為什麼一開始要坐下呢?”
坐芍一連串的發問讓乘瑰和騎梅臉上都露出解氣的表情。
這種要死要活的年輕人,一開始來時總是要耍一通脾氣、鬧一場“人人平等”的戲。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她們的與衆不同,出淤泥而不染。
從一見面開始,關清之不顧酢漿意願強行讓她與其一起坐着吃水果、在酢漿插嘴時又挑釁轉移大家注意力,到現在為傳菜的侏儒女遮掩撒菜的事實,這種種行迹,看似乖戾無常,實則都有迹可循。
但正是這種自诩正義的做法,往往充滿了不自知的歧視和偏見。覺得不該對下人太壞,但其實還是把下人當“下人”看待;覺得用侏儒女上菜充滿了惡趣味,但其實用正常人上菜就會自然接受。
坐芍直視着關清之,臉上帶着不容拒絕回答的笑,摻着幾分寬容,又夾着幾分了然。
關清之卻似乎完全感知不到這段對話意在戳破他“僞善”的氛圍,繼續随心所欲地回答。
“那當然是因為我嫌她們惡心。”
三人聽到後的表情就像被迎頭痛擊。
“明明已經是阿姨了,卻還要扮小孩子上菜,這就是你們的筵、席、規、格?”關清之繼續輸出,“小孩身子大人頭,你們自己看着就不怪嗎?還是說你們招待的王公貴族就好這口?要真這樣,招我進來幹嘛?”
說着,他又嫌棄地看了眼酢漿:“你們招的丫頭也一點都不機靈,讓她幫我吃完蜜瓜也不肯。蜜瓜的味道太惡心了,像被人舔過的糖,以後别給我端上來。”
“還有你們,說着來教我禮儀,到底能教我什麼?衣服沒我穿得好,吃飯也跟豬一樣什麼都不挑,冬筍這麼柴澀的玩意兒混進春筍裡你們都看不出?春天的松茸也能吃?還捧着個杯子喝光了?那個教周公之禮的更别說了,尿布外穿,誰看了能有興趣?”
關清之從來都不會被套進道德的模闆裡。
這倒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是道德本身。他覺得自己就是模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