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大概會成為話本裡被人津津樂道多年的主角吧。江寒鯉被小坊主選中時,如實想到。
天呐,自己這麼傳奇的一生,做不了主角,還有誰能做?
她是順流漂下的棄嬰,寒冬臘月的,竟然沒凍死她。這是看點一。
她是被漁民打魚時順手給撈起來的。和她一塊兒被打撈上來的,竟然是春夏才會溯洄産卵的鯉魚。這是看點二。
過了幾年,本就有四個孩子的漁民家裡發現,多養她一張嘴實在吃力,便将她在清坊買奴時順手推銷出去。這是看點三……不!這不是看點!
原因是,她長得這麼美,竟然隻被打發到後廚洗盤子!
更要命的是,她有極其嚴重的潔癖。在漁民家裡時,她硬是靠一天洗五次甚至更多的澡,企圖對抗屋内揮散不去的魚腥味。
而在清坊後廚,可沒條件更沒時間養她這一身矯情病。雖然到處是水,但那都是涮鍋水、洗菜水、髒水臭水油水!
她本就年紀小,再加上長得好,每次偷懶被發現,大部分情況下,說幾句好聽的,裝個傻、撒個嬌便混過去了。
直到那個色眯眯的酒糟鼻廚子想伸手摸她的臉。
被她狠狠踢了一腳的廚子氣急敗壞,油手一伸,就要把剛跑到門口的她拖回去。
就在這時,她遇見了未來的清坊坊主。小小的一個人,卻木木的,一點表情都沒有,像個失聰的。
這是看點三,也是花魁江寒鯉這個話本最大的看點。
因為她終于遇見了真正賞識自己美麗的人。不帶色-欲、不帶觊觎,隻是單純地欣賞她的人。
江寒鯉後來想想,怨不得自己前半輩子運氣太好,又是被人撿回來一條命又是被坊主看上選去當花魁,其實是後半輩子的運氣都流向了前半生。
比如現在,自己就要強忍着對身邊男人酒肉-體臭的反嘔,強顔歡笑為他們倒酒。
“薄憫,我今天可是專門來砸你場子的。”一位同樣穿戴着王族标志的紫冠玉帶、臉色虛虧的男人話是對薄王爺說的,眼是一直沒離開花魁的。
薄憫直接就着江寒鯉端酒樽的手一飲而盡:“歡迎歡迎。”
在明擺着設宴炫耀的王爺身邊,江寒鯉照舊很好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姿态要跪身擡手,直頸垂眼;神色要波瀾不驚,似笑非笑;行動要體貼之外,留有遊離。
她可是受過專業訓練的。
所以符渡星那死人呢?!怎麼還不來!
哪怕内心已經把從小到大聽過學過的所有市井粗口編纂成了一部詞典,江寒鯉表面上依然是八面風來紋絲不動。
還是那句話,她是脾氣差,不是腦子差。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她還是拎得清的。
她也知道,比起玲珑筵來,今天的這場宴會最多隻能算場家宴。玲珑筵上雲集了全國各地的貴族巨賈;而今天這場,是特地邀請了上次玲珑筵因事未能赴宴的幾位爵爺。
但如果這場家宴,自己沒給薄憫撐足面子,到時候自己也得變成桌上的一道菜。她邊想,邊攏袖持箸,為薄憫夾了片魚生入碗。
剛剛說話的人還在調侃:“薄憫,你今年這個,比起往年來,可真是霄泥之别啊。怪不得我們之前不得空,你還要特地再叫我們一次,你啊你。”
薄憫看着碗裡的那片魚生,悶笑了一聲,說道:“伯宜,你這話可就沒意思了。我怎麼記得我成年禮上那回,你為了一個小歌姬,還差點在你爹面前直接打了我。”
被喚伯宜的男子聞言,臉色變了變,直接回嗆:“那個小歌姬,是我早先便同那時的清坊坊主說好的,不準破身、要留給我作房中人的。誰知她自己瞧不上我這邊疆封侯的,上不了你清僑王的金床,就要扒光了自己往你的床底鑽!”
在場的所有人都撐不住,哄堂大笑起來。
另一位不知哪的王爺都快笑出眼淚來了:“我記得我記得!那時候叔父管得嚴,伯宜沒見過幾個狐媚的,一見到那小歌姬的淚眼,就找不着北。沒想到最後,那小歌姬心比天高,竟然想搶花魁的風頭,直接故意在薄憫面前摔倒,身上那點紗衣全落完了!哈哈哈!”
薄憫也笑個不住:“也不怪人家小姑娘閱曆淺沒裝住,都是那幾天被伯宜慣的,真找不着北,忘記自己是誰了。”
“什麼叫被我慣的?真是自古真心多遺恨,伎子無情戲子無義,她一個出來賣的歌姬倒是兩頭都想占!”伯宜說着便氣頭上來,直接揮袖趕走旁邊想為其倒酒的花女,自斟自酌開始喝悶酒。
“诶,後來那個小歌姬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打死呗。”
“讓兩個王爺為她當着那麼多王公貴族的面掐起來,丢人現眼,她還想隻被打死?我直接吩咐關觀扔去老鼠妖窩裡,下了死令讓她必須拖滿七天七夜,這之前要是人死了,她也給我進去喂老鼠。”
“是上任清坊坊主吧?聽說今年你們清坊換任了?你也就放放狠話啦,那時候要真把她弄死,誰來替你收拾清僑城這麼多爛攤子?這幾年,你們的稅金虧空靠了多少清坊的補貼?”
“笑話,還她補貼我?沒有我這塊要山有山、要水有水、通衢要害的封地,它清坊别說一百年了,一千年過去也隻能是個小作坊!再說了,清坊在本王的封地上做生意,繳納稅金本就是國紀地法!”
“好好好,我敬您清僑王一杯!”
江寒鯉馬上伸手,準備傾壺倒酒。
在這個過程中,她外在的一切依然無懈可擊,保持着作為侍筵花魁的克制端莊。
當看到長桌所有紫冠玉帶的人舉杯相祝時,她也很得體地立刻起身,退後兩個身位。
他們鬧出的動靜太大。她起身時有些被驚吓到,發尾滑落了一根钗。
江寒鯉擡手制止了旁邊要為她撿起的侍女:“不用。我自己來。”
她半背對着身後喧鬧不知南北的貴族,照着無數個日夜訓練出來的身體記憶,垂發屈膝,袍口微敞,明知身後所有的眼睛都在看自己,不經意地露出玉肩長頸。
她也知道,自己今天妝造極繁,除了面部頸部外,幾乎沒有裸-露的肌膚。
這麼一點也夠他們看了。
因而,确認沒有任何人能看到自己正臉和側臉的一刹那,江寒鯉原本一直無懈可擊的表情瞬間猙獰起來,龇牙咧嘴到可怕。
她本來以為這行适合能逢場作戲又好逸惡勞的自己。
她錯了。她不适合,她極其不适合。
阿觀在今晚開宴前,同自己轉述了薄王爺的話。大意就是她運氣好,不用去做花瓶了,老老實實陪王爺睡就行了。
這他媽是運氣好?還不如直接紮根王府後院當雜草!
玲珑筵上人多,尚且沒那麼明顯。今晚她才真的大徹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