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就放到這裡吧。”海竹翠指揮着各鲛分别放置被捆起來的人堆，跟碼頭工人卸貨一樣。

它們的目的地是鲛人坐落面積遼闊的礁石堡壘的某個後門處，這裡早有鲛人等着交接，眼疾手快地往剛放下來的人體身上明顯的傷口拍上一把把碳粉，再把成捆紮着香草香料的木炭放在堆疊的人塔上，最後再往周圍水域撒點綠色粉末，不光血迹徹底絕迹，連血腥味都沒了。

童蘿看得目瞪口呆。不知道為什麼，鲛人們這一連串熟稔至極的動作讓他聯想到在岸上做飯前的備菜環節。

這不就是在腌肉嗎？切肉，扔碗，倒調料，放香料，裹面粉……步驟有些小差别，但總體感覺幾乎一模一樣。

他心下登時警鈴大作，趕緊遊到海竹翠身邊發問：“你們應該隻吃魚吧？”

海竹翠正忙着，雖然不耐煩但還是下意識回答了：“誰家好鲛隻吃魚？肯定也要吃海藻海草啊，不然營養不均衡……等等，你這話什麼意思？”

童蘿臉色艱難，一隻手牽着自己的“人貨”，另一隻手顫巍巍指向正在礁石邊忙着幹活交接的鲛人們，欲言又止。

海竹翠直腸一般的腦子轉了轉，總算明白了童蘿這太過明顯的暗示，勃然大怒道：“你以為我們鲛人會像你們一樣人吃人嗎？！”

它聲音爆出時太響，所有鲛人聽到後都停止了動作，齊齊向他們的方向看來。

童蘿底氣不足道：“也沒人吃人啊……至少我不吃！住在滿月鎮的人都不吃！”

童蘿不提還好，一提滿月鎮，海竹翠的臉色在暴怒之餘帶上幾分不屑的哂笑：“滿月鎮那群依附我們鲛人生存的廢人們，挨餓這麼久，你怎麼知道他們一定沒吃過人？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人類太餓時可是會易子而食的！”

海竹翠展露出的人類文化水平程度稍微震懾住了童蘿，但他立刻更大聲地反駁道：“就算有幾個人類這樣幹，也不代表人人都是這樣的人！你們鲛人難道就沒有壞鲛嗎，難道出一兩條壞鲛就代表要給全種族打上标簽嗎！”

這下不光是海竹翠，所有鲛人都笑了起來，笑得八面聲繞，笑得泡沫串升，笑得整片童蘿被這還怪好聽的笑聲纏住，聽得他腦袋又開始發暈了。

海竹翠最先停住笑，帶着一種憐憫的表情說道：“我們鲛人還真沒有一條壞的。對于你們人來說确實很難想象，但我也知道夏蟲不可語冰、朝菌不知晦朔，并不期待你們淺陋的人族能理解我們世界的存在。”

童蘿聽它拽着人類典故對自己進行蔑視，扭頭看看跟貨箱一樣被一幢幢摞起來的人類屍體，實在是沒法忍了，直接說道：

“好，那高級的鲛人種族告訴我，你們之前收集屍體我還可以理解成打掃海域，現在你們明顯是要把這些屍體都收入囊中吧，還跟對待食材一樣登記入庫，你們即使不吃人，也是要用這些人體吧。這就是全是好人…好鲛的世界能幹出來的事兒？！”

海竹翠不屑道：“我們再怎樣，也比殺了同類後還随意丢棄進别人家園裡的玩意兒好。反正這些人本來就是死的，别說拿來吃了，我們就算拿來切片切塊當擺設你也管不着！真這麼想管人，怎麼不去當皇帝啊！還敢在我們鲛人的地盤鬧，當心我把你也給融……”

“海竹翠！”一道清厲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是流凸玉來了。

平常跟個紙人一樣笑得瘆人的流凸玉，此刻眼睛眉毛嘴都成了冷冷抿着的直線。

童蘿發現饴糖腦确實沒說錯。體長兩米的流凸玉遊到隻有其一半長的海竹翠後，後者别說繼續罵人了，連頭都不敢擡高了。

流凸玉頂着這張眯眯眼臉掃視了圈周圍，說道：“都看我幹嘛？日出前做完自己分配到的任務！”

衆鲛人立刻井然有序、鴉雀無聲地繼續交接入庫。

緊接着，它轉頭看向童蘿，嘴和眼要彎不彎的，令童蘿想到“皮笑肉不笑”這個詞。

“我沒記錯的話，你是童蘇的弟弟？”

“是又怎樣？”童蘿梗着脖子，臉上迅速複刻不好惹的表情樣本——也就是關清之平時的臉色。

“你是懷疑我們要拿這些屍體幹壞事？”

“對。你們之前答應過我們的，讓我們幫忙的活計絕對不能傷害人類，死魚算魚，死人也算人！如果現在是鲛人死後被我們人類拿去當物件使用，你們難道心裡會覺得舒服嗎？傷害了同族的感情，也算是傷害的一種！”

流凸玉維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童蘿，半晌說道：“看來你還挺愛人類的。”

童蘿有些疑惑，答道：“還行吧。但肯定比你們愛得多很多點。”

鲛人們在幹活手腳很快，不一會兒就全部整理清點完，就剩童蘿手裡牽着的那份破損嚴重的男性成年屍體堆。

海竹翠手指扭捏、面色傲氣、語氣卑微地遊到流凸玉身後：“大人，全部丢棄物都弄好了，就剩……”

童蘿不禁攥緊了自己手裡的海藻條。

流凸玉思考完畢了。

它慢慢睜開眼，一雙瞳孔在海底月光的照射下如被鑿開的原石内部，光芒璀璨，華麗冷銳的視線直視着童蘿：“所以你是想知道我們會對這些已經死掉的人類做什麼？”

童蘿看向漂到自己左邊的屍體堆，說道：

“沒錯。我一定要知道你們的用途。我不知道你們海裡是什麼風俗，但我們人類講究入土為安。他們死了，并不代表他們從未活過、從沒擁有過尊嚴。你們有你們的驕傲，我們也有我們的堅持！”

“既然你要看，就給你看。”流凸玉聲音又恢複成了和藹的聲線，最後又陡然拔高，“海竹翠！”

“在！”

“帶人進去參觀，讓人看個夠。”

“……”

不止是海竹翠，其餘所有鲛人雖然嘴上沒有立刻反對，但童蘿從數十張不敢置信的臉上看也看出來了，流凸玉下的命令有多麼驚世駭俗、驚掉魚下巴。

然而，即使海竹翠它們眼皮抖動、面皮抽搐、嘴巴嗫嚅數十下，千般不甘心萬般不情願恨不得化為實體套索拉回流凸玉的這個決定，但最終，還是磨着腮幫子忍辱負重又斬釘截鐵地說：“是！”

别的不說，鲛人部落上下級之間的服從管理精神還是挺令人佩服的。不像他們岸上，光是安排輪值做飯就已經亂成一鍋大哥熬的粥了。

童蘿一邊這麼想着，一邊一副得勝的模樣，拉着自己的海藻，往鲛人堡壘門口遊去。

“你先把你手裡的人卸下來。等會兒我會帶你進去，讓你看看它們的用途。”海竹翠咬牙切齒地看着童蘿，此刻的他在它眼裡隻配得上小魚得志四個字。

“是全部人體的用途嗎？你到時候不要避重就輕哦。”

流凸玉又開口了：“我剛剛說了，會讓海竹翠帶你這個人看個夠。鲛人族言出必踐。”

童蘿點頭道：“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完，他又想到一件事，問道：“進去大概要看多久？大哥不讓我在外面過夜的。”

一直穩重駕馭全局的流凸玉聽到這話，臉色不由得變得古怪，上下打量了童蘿好幾圈，才道：“我不擅長判斷人類的年齡。但你應該成年了吧？”

童蘿一臉道不同不與為謀，無奈攤手歎了口氣：“你們鲛人不懂。人類世界裡有個規矩叫做出門在外、長兄如父。”

“那不出門在家時呢？”

童蘿想了想：“反正出不出門都有人管我。唉，還是跟童藤在一起時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