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釘在這不繼續走了?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
饴糖腦聽到卞采露的話後,不光臉皮定住,連身子都跟着僵在原地,跟着海水的流動上下微微起伏,就這麼卡在這。
它等得起,童蘇耗不起。他直接上前,張開手指在饴糖腦面前晃了晃,已是忍躁到了極點。
“現在要麼繼續帶路,要麼說話。你愛睜着眼睛裝死,我可沒空陪你耗。”童蘇剛稍平複下的戾氣此刻又被鲛人莫名的反應給掀起來了,手指已然攥成一個拳頭,“真要喜歡罰站當靶子,我就把你倒着栽這裡,算是孝敬你們海神了。”
衆人的頭頂忽然傳來遙遠的悶悶轟滾聲,緊接着便是響起一疊彈珠打在厚土夯上的聲兒,嘈嘈切切,讓人感覺自己像是被關在玻璃罩子裡的蟋蟀,隻能惶恐聽着外面的聲音穿透一半、回響一半。
“海面起暴風雨了。”不知是誰說了這句。
許是被水面之上的動靜驚到,前方鳥巢狀的珊瑚礁堡壘頂頭探出一顆鲛人頭,先是擡頭看了看,又低頭瞅見下面的狀況,喊了起來:
“饴糖腦,站在那幹嘛?是不是他們欺負你了?”
它喊得很大聲。天上剛好出現一條巨峽山谷般的長白閃電,幾乎是将整個天劈開來。天空像被剝開的金鈴子,裡面飽滿濕潤的雨滴立刻如籽般傾巢而出,打得原本憑如鏡的海面反而像金鈴子麻麻癞癞的外皮。
饴糖腦不知是被同族的高聲叫喊拾回神,還是被這破天砸雨的雷給驚回魂,它做工精細的假發被這道閃電照耀得溝回畢現,越發像個真腦子。
雨色雷光下,饴糖腦的臉薄如宣紙,透着下面魂不附體的血肉。它直勾勾盯着卞采露,但末了也還是沒說什麼,連嘴皮都沒動。它不是面無表情,它是肉無表情。
在最頂上的鲛人還在喊:“趕緊帶他們上來,看完拉倒。省得他們整天以為我們要害人,誰稀罕。”
童蘇他們遊近後,瞧清了喊話的鲛人模樣。它頭上的假發發量很多,發質如馬鬃般油亮棗棕,前面的額發打着小绺鬈落在鎖骨上,後面一大把卷發用小雛菊花簇狀的發飾紮起,垂在身後真像一把馬尾巴。
關清之看向晏琢:“我怎麼覺得它頭上的花像是珊瑚?本地人,給看看?”
晏琢看向辛須嘗:“我覺得也是。你分辨下?”
辛須嘗道:“他明明是在跟你說話!”少禍水東引——他咽下去後半句。
“裝傻是吧。”關清之探過頭,似笑非笑地上下翻着眼皮,打量着他的面孔,“少給我在這閉眼睛吃海蜇,裝聽不着。在一起共事那麼多天,我看你在這晃蕩的樣子跟我回清坊時一樣,熟門熟路的不行。妖七帶了三個人,一個能在城外接應,一個能偷東西,多少都派上過點用場。聽别人說你會催眠,但對事先提防且有實力的人用不上,那特地讓你來這幹嘛?還不如當初讓你跟着他走。不知道你們具體怎麼分錢,但我不覺得他會養沒用的人那麼長時間。”
“我可不靠他養。”晏琢隻能回這句。
關清之看着他那張扔進人堆裡找都找不着的臉,笃定說道:“你就是滿月鎮的人。”
晏琢猛地看向辛須嘗:“你是這裡的原住民,跟我又年紀差不多。你說,你認識我嗎?”
辛須嘗被這話吓了一跳,立刻反應過來,這人是暗自威脅上自己、非要自己作保一塊捆綁了。難不成他還能承認自己是被某位王爺硬塞進來半路出家、啊不搬家到這的?
但這話也相當于對辛須嘗變相坐實了關清之的話是真的。
辛須嘗臉上顯示出似乎在回憶的呆滞神态,慢吞吞說道:“我離開這都好幾年了,小時候的玩伴老的老、死的死、走的走,待我想想。嗐,這事還真不好說……”
“得了,你也别裝了。”關清之一看便知面前是什麼鬼把戲,長眉壓着鳳眸尖而不墜的眼角,盯着二人冷笑了起來,豔得灼人。
辛須嘗心髒驟縮,快速抿舔了下嘴就要開口辯白,又被關清之打斷道:
“你們倆,都是我們這夥人裡的叛徒。有叛徒就有告密的,若不想被我告發,從現在起就老老實實聽我的,幫我做事。”
晏琢見瞞不下去,反而開始反問道:“你早看出來了吧,那為什麼今天才說?看出旁邊這隻三腳貓也就算了,能看出我,平日裡也沒少打量觀察我吧。之前臉色比自己做的湯飯還淡,現在忽然要挾我們,我看你也身上事情不少啊。”
“你們仨在後面叽叽哝哝什麼呢?”曲秋一反身轉首,看着這心懷鬼胎的三人就奇怪,“臉色都跟踩了狗屎一樣,按理說這兒也隻有魚糞啊,旁邊還都是水,擦洗下得了。還不快跟上?”
三人隻能互相瞥瞟瞪,跟上前方大部隊的步伐。
在快進去這鳥巢狀的珊瑚礁前,三人又特意控制了身形速度,落下兩步,正好是能聽到聲音但聽不清内容的距離。
關清之的頭發剛長出茸茸一層,在海水裡像顆剛結花籽的蒲公英。此刻這顆蒲公英頭陰恻恻地現于晏琢和辛須嘗的肩膀中間,道:
“我懶得管你們的來龍去脈。隻是現在有件事,我必要搞清楚。你們幫忙,皆大歡喜;不幫忙,你們一個自然是屍沉大海,另一個肯定會被那位童大家主纏牢拷問滿月鎮的事情。應該都知道吧?滿家現任家主是他前妻。更别提獵妖人對朝廷奸細的做法。二位看着辦吧。”
辛須嘗明明是在水裡,卻感覺皮膚非但沒在吸收水分、反而一個勁在往外吐冷汗:
“你怎麼…你憑什麼說我是朝廷奸細?”
關清之揚臉低眼,指尖凝出的靈力像刀片一樣刮着辛須嘗後頸剛長好一半的傷口,刮得傷口薄痂如紙脆沙:
“你平常寫的字體,我在清坊見過。王府官方吏人來收稅記冊時,都這麼寫,鈎不提、捺成點,見過一次就不會忘。你說你都會寫這麼多字了,怎麼不知道打入敵人内部時要換個字體?還是說你覺得這裡都是大老粗,文盲幾個,好糊弄?”
聽了這話,辛須嘗此刻心比傷痛、血比痂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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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蕪都感覺不出痛了。他覺得自己現在就是具行動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