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狹窄曲折的盤山内洞裡,重新歸于黑寂,偶聞一兩聲黏滑的爬行聲和尖細的噬肉聲。
一片不知天地前後的晦暗中,隻有一抹如風沙般模糊不可細辨的色彩,微微泛着最後的光亮。
那是童蕪的傀儡。此刻它站在泥洞和石洞的交界處,前腳掌壓着天然是寄生蟲繁衍溫床的濕潤土壤,後腳跟則踩上堅實不可被蟲破的裸露岩層。
此時它已經隻剩下個大概的人形框架,勉強還能看出頭、軀幹和四肢,但細節處諸如手指指甲、皮膚汗毛乃至于面部五官輪廓,都已經開始像融化的雪人,茫然站在原地等待消逝。
它身上所有細節,最後消逝的是那對一直倒映着面前倒地不起的人的眼睛,直到瞳仁的靈力不再清亮變得渾濁,模糊掉眼前的全部景象。
隻差一點點。
童蕪看着身上已經被寄生蟲妖鑽頭甩尾旋入的幾處傷口,像是被埋進鐵線的布偶表面,勾得表裡倒翻、皮絮肉破。
他移動了下脖子的角度,想要看看自己生前盡力送出的那些靈力現在的樣子。但一挪動,就是給了更多寄生蟲妖方便進入的角度。
童蕪每移動一寸,都要停住很久、才能緩過眩暈失魂的勁頭。所幸全身上下靈力被他蟲不斷沁入噬解後的痛楚,像破滅的泡沫般不斷噼啪震着他的精神,才不至于真的滑落進暈亡的深淵。
他移動的漫長過程中,身前如風吹沙屑般動蕩的靈力明滅不休,讓他得以偶爾看清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
這些寄生蟲妖的本體應該是鐵線蟲。每個血管富集的皮膚處,鬥毆數十條細長靈活的肉粉色鐵線蟲同時擠入,它們的靈力也終于在吸收宿主的血肉後得以激活擴大,沿着血管的走向發出微芒,并由暗至亮,一路攀向心髒。
他身上這千百條越來越光明的線路,倒是與自己面前越來越晦暗的道路截然不同。童蕪看着自己的傀儡最終連五官都平了,呆呆地像個木樁一樣俯視着自己。
還差一點點。隻差一點點。如此想着,他的心髒忽然發出極痛顫的一抖,像是一面巨大的鑼鼓、将他夾在中間用力拍了一下。
耳鳴聲像鋪天蓋地降下的神啟,帶着凡人不可理解的宏大詭燦聲音、連同身體内密密麻麻的鐵線蟲網,将他最後殘留的意識裹住。就差一點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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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差一點,我本來可以成為王爺口中所謂‘斷代’的天才。可惜啊。”
參域重新坐下。南落浮看他搖扇眺望的神情,倒好像是在回憶什麼。
南落浮玩味地看着此人忽然怅惘的表情,還是開口問了:“你這是棋逢對手?不過也确實公道,本王雖然不怎麼讀史,也知道曆來天降英才總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眼下是群英荟萃的時代,光是本王注意到的有才能者就不止一兩個、甚至不止一二十個。既然能出你這樣一個本王認可的天才,必然也會出一個能與你抗衡的宿敵。是童家現在的家主童蘇?”
“不是他。”參域笑得像雲浪撫月,“怎麼會是他呢?”
“司家家主司初?”
“他還差兩點。”
“喲,差的還不止一點啊?那……”
“不是任何一位家主。”
“那就是散勇了?确實各地都有不少情報目擊,這些人天賦頗高,沒有經驗指點都能飛速成長。還好獵妖人皆短壽,世家以外留存下來的體系傳承頗罕,沒什麼油水給他們繼承吸收,否則朝廷也早該出手滅了。”
“既然是斷代的天才,那必得是天時地利人和三樣俱全。我說的這人,從小接收的便是世家大族流傳下來的技法心得。”
“嗯?”南落浮的表情像滾落下來的燭油,凝住了。
參域的眼神從三年前的那家髒破客棧回到當今海平候變幻不定的臉上,“真正斷代的天才,是自己所處的時代哪怕被生生斷開、也能強行接上的人。我們都該慶幸,他是個不幸的人,會不斷被外力打斷筋骨。否則如今的局面,半寸都鋪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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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蕪的每一寸粗筋軟骨,均已被鐵線蟲鑽斷。
而它們在成功吞噬的那一刻,也因一時無法承受消化童蕪早早埋伏凝聚在筋脈關鍵處的濃縮靈力,脹裂而亡。通俗講,它們都被撐死了。
當然,這種死法是同歸于盡流。童蕪也随着鐵線蟲的消亡、慢慢冷了下來。
他之前從往昔回憶中得到的人與傀儡可能成功互換的靈感,還是因為之前沒有成功實踐過,沒法在如此短的時間内順利實現。
體外的靈力再也維持不住傀儡的身形,四處崩解消散而去,真正化為了風沙。
附近的其餘鐵線蟲,本還想繼續靠近蠶食童蕪的屍體,但很快發現那些靈力竟如大漠的粗風狂沙、無差别攻擊着狹長山洞内的每一寸面積,包括自己原主的身體,也在這股靈力裡迅速變得更加破爛。
鐵線蟲妖作為群體種族,很快選擇後撤。沒必要非得在宿主死後、靈力失控的節點硬頂上去,百害無一利。
隻要靜靜等候一些時間,它們卷土重來,照樣能享受一具美味的含靈屍身。四散崩潰的靈力剛開始會波及傷亡族群的一部分,但長遠來看,會使栖息地更加靈力充沛,有助于整個族群的壯大。百利無一害。
靈力失了主,無聲呼嘯,狂暴席卷。明明隻是一具人身,爆發出來的失控力量卻像千軍萬馬,沒有将領帶領,隻是盲目踏過每一片可以攻占毀滅的土地。
在這種情況下,童蕪殘餘星點靈力的身體成了最好的靶子。他的靈力成為了他的墓地。
皮開肉綻。體無完膚。任何一個詞都不足以形容這具身體現在的狀況,隻能偶爾在磅礴如龍卷風的靈力罅隙裡,偶窺得一條條還含着血管筋肉的鐵線蟲被一起割得粉碎。
山外的鷹群感受到了這股靈力的失控。遮天蔽日盤旋飛翔的它們感到不安,往下攻擊和往上長唳的次數越發頻繁。
電光交錯,青天白雷。翠葉震衰,枝桠俱折。
整片山林的生靈都在這失控的氛圍内靜悄。生活在黑色瘴氣裡的長蛇還是沒出現。某處正在飛行的雁妖仿佛感受到什麼,在空中張着嘴盤旋,發不出哀鳴。
日落。月升。月落。日出。
日月交替一旬後。某一時刻。
疲憊不堪的鷹目開始在首領的号召下聚出決戰的戾光。連日跋涉的雁蹼終于安定不再漂泊。趴在溪石青苔上的龜喙正慢慢嚼着兩根連在一起的帶羽脖頸。
感受到石頭底下、深處岩層傳來的動靜,覆滿鱗片的嘴角咧開,掉出一嘴的碎骨順着青苔滾落到溪水裡,
“算他有長進。”
上次靈力修體用了半個月,竟然被這小子偷師學去,十天就把自己修好了。
當然,當初自己施舍給他用來恢複血肉的靈力才是這小子能死裡逃生的關鍵。
洪覆吐出最後一根鳥骨頭,擡頭看着已經開始派出部分鷹妖舍身開路的鷹妖群。黑瘴開始像自己的喉嚨,也時不時往空中噴吐出零散的帶血鳥骨頭。
就是不知道那半個月接近于昏死狀況恢複的他,到底是怎麼記住并複刻瀕死時用靈力重組血肉的手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