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張與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臉時,關清之差點以為自己還在清坊終日懸燈的地下賭坊,每次照鏡子時,比起臉,看到的更多是側邊的燈影搖晃,反着一層發暈的光——就像現在這張貼着海參内表皮的臉一樣。
不光是他,連圍繞在大薄皮海參周圍的鲛人也都驚到了,頭成了搖擺的海葵,前看後瞧,反複對比,終于确定了不是海參忽然破皮湧出人臉,而是新來了一張。
海參裡的液體流轉速不慢,很快那張人臉就頂着雙眼嘴唇皆微開的表情,被帶離了海參表皮内側,重新歸于内裡的漩渦之中。緊接着便是其他不同的臉頂上。
“你看到了?”流凸玉不知何時立在了關清之身後。
這時,裡面的鲛人見到它的出現,紛紛定下心來,擺脫了愕然無措,迅速呈圓圈狀朝關清之包圍過來。
流凸玉做了個手勢,按下蠢蠢欲動的鲛人群。因為它的身後也早已被那群人類所包圍。
關清之和流凸玉,現在就像一隻葫蘆頸部的兩顆籽,互相卡着葫蘆腰,是進一步難、退一步更難。
關清之轉身,看到這條死魚的表情,當下就都了然了,開口道:
“你是故意吩咐手下的鲛人找我來帶小孩的吧。好給我機會發現他們身上清坊的烙印。”
他的目光越過流凸玉的肩膀,看向身後還在努力維持人類與鲛人之間脆弱如紙的表面和平的童蘿。
“還知道不把雞蛋放一個籃子裡。魚餌兩邊撒,釣上哪條算哪條是吧?”還特地單獨找童蘿去幫忙收拾被抛屍海裡的人體,大概是看準了他對死人都沒法棄之不顧、待之如物,也看準了他脾氣沒他拼命拉着的大哥那般狠躁吧。
流凸玉的臉在周圍海底岩窟礁石發出的礦物幽光下像薄施淡彩的畫,面部五官的線條吊詭地浮在這些光彩之上。
“從你們來到滿月鎮的第一晚、偵查鲛看到你的臉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你們是從清坊而來的。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隻能帶領我的族群賭一把。你們知道我們的種族從何而生……”
“沒空聽。不愛聽。懶得聽。”關清之幹脆打斷道,“我就兩個問題。一,你們和清坊到底有什麼關系;二,你既然看到我就知道我從清坊而來,想必也認識江寒鯉、也就是和我長得很像的那個女人。她的屍體為什麼會在你們種族泡發的海參裡?她,已經死了很久了。而且她的屍體也根本不能被你們用來延續生命。為什麼,為什麼不能讓人安靜死去?哪怕吃了也好,為什麼,又要讓她這樣……”
辛須嘗看着流凸玉剛要切換成傾情訴說的狀态就被關清之一連串打斷,自己的眼珠先趕緊趁其他人注意力沒在自己這、先滴溜溜掃了一圈,觀察下各人和各鲛的狀态。
他沒看到海參内剛剛浮現的臉。但他聽到關清之的問話後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麼,甚至可能是在場唯一知道關清之在說什麼的人。
畢竟他可是在場唯一看過百代流芳侍宴圖、也尾随看過甚至某種程度上幫過關清之帶小孩、知道其與清坊的淵源、更知道其一直執着于找出海底小鲛人為何身體上有清坊烙印的人!
雖然好像這些頭銜疊滿了也并不能産生什麼效果。但是辛須嘗一直堅信,情報就是生命,信息差就是勝負點,他這麼多年身負使命行走于外就靠這個安身立命!
在看過外面那些鲛人收集人類屍體進行加工的“工序”後,辛須嘗心内的迷惑隻多不減,但他心下總隐隐感覺,如果這些鲛人的手腳真能做到和清坊勾結,王爺應當是知道這件事的……
不知道才怪了。清坊的用度無一不奇不珍,服務的最重要對象又是見遍人世間珍寶的王公貴族。那要更絕奇頂珍的就隻能從人身上沒有的入手了,因而雇了一大堆獵妖人到處去妖穴巢窟裡遊獵采寶。
這種直接對接貴族、手裡還握有重金可驅大把獵妖人的組織,就算不用跟豢妖部一旬一陳情、一月一總彙,也肯定是一舉一動都盡在其掌握之中。那麼問題來了,這位以掌控一切為樂趣的王爺,為什麼要派一無所知現在全靠猜的他來這裡?送死?
現在不光出現了身體上有清坊烙印的小鲛人,還有關清之口中出現在海參裡的江寒鯉的臉,前面的還可以勉強狡辯為它們就是往普通小孩屍體上烙外形相似的鐵印(且不談它們是怎麼在海底或者去其他地方做到這點的),那現在鲛人是真的耍賴不了了。
無他,這張臉的不可替代性太強了。至少在觀賞價值上,這張臉就是在一群明姝瓊姬中都被所有人一眼鎖住的存在。
看這群鲛人為自己嫩魚籽挑選的上斷體臉部,辛須嘗就知道它們光憑捏是捏不出這個審美水平的臉的,隻可能是撿來的。它們的審美和人類的審美似乎不是同一範疇,不能說醜,隻是怪。
可話又說回來了,既然它們沒這個審美,為什麼又要特意撿來江寒鯉的頭泡在海參裡……
“這不是海參。”辛須嘗在短時間内的磅礴想法終于被流凸玉開口打斷,“這是我們讓體外孵化的嫩魚籽真正重獲新生的地方。”
“重、獲、新、生?”關清之翻來覆去念着這幾個字。
讓本已脫離苦海的人,硬生生又被重新浸入,被用來做盛放其他生命的容器。這一切還真是符合這個爛透了的世界本質,糟糕又反複無常。
“對。重獲新生。”流凸玉看着關清之臉上像是被再次拉入深淵的表情,浮現出懷念的神色,“這是我答應過關觀的。讓她和她的愛人,重新以另一種形式活在世間,哪怕是以被半圈養的身份。她說,這也好過站在至高無上的權力頂端的旁側,看似俯瞰一切,其實自己才是所有人裡最無力改變結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