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隻剩下它倆了啊。
白羽鷹王看着四周高速掠過的風景和正中心不變的一坨盤蜷的巨大黑色,在心内感慨道。
眼前剩下的,隻有經曆鏖戰後的慘淡景色。
黑被削得雜亂,白被染得糟污。迸散的鱗片,剝落的羽毛,在空中胡亂飄散,像冬天的鵝毛大雪被動物的行迹揚起,洋洋灑灑連泥帶水的黑白灰蹦滿天地之間,在半輪初升紅日的背光下像極了山水畫上被手抖彈落的參差墨點。
蛇妖和白羽鷹妖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戰鬥中,像兩桶終于被推翻的大染缸,骨碌碌地到處滾出自己缸内的鮮明色彩,混在一起,不再純明,隻剩下撐着最後一口氣的偌大身軀。
是的。戰鬥到最後,其實不是心中的傲氣撐着身子,而是經年累月鍛煉出的強壯體魄吊着最後一口想要取勝的心氣。
盤桓于此處森林多時的蛇妖如同山脈,貫穿掠取了這片土地上太多的生靈精華。此刻這些精華也終于随着戰鬥的交鋒碰撞,散逸歸還給每寸空氣和土地。
此刻它收回了自己埋伏各處的起伏,縮成一座“峰巒”,用最經典的蛇盤姿勢一圈圈繞着,堆疊探起自己的上半身,如墨池般的菱眼深處泡着兩端尖尖的雪白豎瞳,分不清是眼瞳的本體顔色、還是倒映的鷹妖身影。
而白羽鷹妖——此刻它已經不能被稱作鷹王了,畢竟王得在“群”中選出,現在剩下的鷹妖數量隻能論“隻”——反而陷入了戰前和戰中更戒備緊張的狀态。
二妖一動一靜,對視也如蜻蜓點水,匆匆一眼掠過。
然而就是在這轉瞬即逝的一眼裡,一直埋在白羽鷹妖心中的不詳預感此刻終于不再被之前的緊張興奮與狂喜掩蓋,開始飛速生長膨脹開來。
蛇妖此刻的神态遠遠算不上好,被迫收回分-身的它甚至可以算得上狼狽。這其實并不奇怪,畢竟它肚子裡已經塞滿了鷹妖們,而它們的肚子裡塞滿了各類克蛇草藥。
但不知為何,每當白羽鷹妖在高速的旋飛避攻的間隙中,看到蛇妖那對兩端尖尖的唰白瞳仁時,自己的鷹眼也會為之震顫一下。
是因為它表現出來的殘餘力量高出了自己的估計?
不,不是。戰況瞬息萬變,本來就不會百分百按照原定計劃發生,比之前估計的情況相差一點是很正常的。更何況之前的蛇妖是以一敵多,現在它的實力狀況早已被拖入一對一的境況了。
還是因為它表現出了生死存亡時刻不該有的從容?
不,也不是。它哪來的從容。一雙豎瞳都沒有了狡詐優遊,有時候自己甚至都能發現蛇瞳跟不上自己的飛行軌迹,慢半拍地注視自己幾秒前飛過的地方。
實力,狀态,心境。這樣樣都無迹可尋,樣樣都無法解釋白羽鷹妖在自然界長期厮殺中被鍛煉出來的天然無端的惶惑直覺。
是什麼、到底是什麼?!到底哪處異樣沒被察覺??
蛇妖開始緩緩地蠕動。鷹妖立刻往上擡飛拉開距離。
說是緩緩,其實隻是相對于它龐巨的體型的視覺效果而言。其實蛇身邊每一秒都有十幾米的泥中草木被連根翻出犁走,又迅速被翕張的鱗片像大嘴吞食一樣銜走蓋住,不知所蹤。
蛇妖的輪廓開始明晰,不再像剛開始那樣如墨入水般虛無缥缈、漫無邊際地往四周彌漫,因而鷹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在用鱗片進食周圍草木的動作。
是在找草木解毒嗎?它心内忽然得意,先前的焦慮也被沖走了大半。
因為它們族群早在過去的幾個月内,一一試驗過所有草木,早已把任何可能解毒克蛇植物的物種都鏟除幹淨了。
不過這倒是苦了過去這段時間來這片森林獵妖的人。
就算他們碰不到眼前這位大蛇,被其他普通蛇妖咬了後,若是事先未随身攜帶解毒劑、身體素質或運氣又不夠好,隻能感受蛇毒在自己體内遊走再一點點占領完自己神智的滋味咯。
命運有時候就是這麼無常。過去幾個月那些遍尋嘗無果、隻能絕望等死的獵妖人,恐怕閉眼是都不會将自己的死因和盤桓在空中高吭而過的鳥聯系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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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蕪好希望自己現在喪失神智。
他低頭搓了搓手指、再分開,拉出好長好粗一條粘稠的線。
這條線的顔色也不如人的鼻涕般清白,而是……算了,他現在沒那麼多閑情逸緻描述這些沾滿了自己全身的不明液體。
他邊想邊用手指撓了撓耳洞,指尖施放出極纖細的靈力,趕緊包圍捆縛住就要往腦子深處爬去的鐵線蟲們,将其拉了出來。
童蕪揮手一甩,看着它們在空中呈現出完美的飛行弧度,再往反方向一揮,靈力唰唰而過,如同翻起的風沙,每一粒沙子都精準貫穿每條鐵線蟲的要害。
不是因為自己天賦異禀才能在短時間内就找到這種又細微又愛翻滾的蟲子的要害——童蕪邊繼續殺邊歎氣——而是因為他實在殺得太多了。多到一擡手一揮動就知道自己打中的是蟲子的哪段。
糯的是中間。脆的是兩端。不軟不韌的是卵。
這一念之間,頭皮和頭發的夾層裡又混入了幾處隐隐癢癢的蠕動,他趕緊閉上嘴不再歎氣,生怕又有鐵線蟲趁着自己呼吸的空當偷溜進舌根深處。
如果是普通蟲子就好了。童蕪邊想,肚子邊發出雷鳴般的聲響,這樣就可以當作給自己加餐了。
偏偏是寄生蟲,還是化妖的寄生蟲,嚼碎後也未必能全部成死肉,甚至說不準還會有卵藏在齒縫碎肉之間,然後再伺機找嫩肉紮根……呃,不能再繼續想了。越想越餓。
這種聚集起來纏人、分散開來煩人的物種,要說對性命構成什麼迫在眉睫的危險,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隻是啊……他憋着嘴巴、火速将手指插-入發絲之中,指頭摁着頭皮一路拖行,拖出來那幾隻在手指下拼命掙紮的卷曲細長的小生命。
小是真的小,多也是真的多。他都已經殺到下意識能迅速反應過來身體哪處是連日戰鬥積下的累與疼、哪處是又被它們乘機破皮的腫痛,然而眼前依舊是它們密密匝匝的胃内洞天。
不過好消息是,之前他是真得殺得兩眼發黑,實在看不出鐵線蟲族群究竟在這裡繁衍生了多厚一層,現在已經殺到勉強可以從偶爾出現的幾塊區域匆匆瞥見它們身後的卵附着的胃壁了。
雖然下一秒,這些區域就會立刻被山呼海嘯般的鐵線蟲們填補上,而他在連續高強度的戰鬥中會時不時懷疑,剛剛的希望一瞥是否隻是自己力竭戰死前的錯覺。
而且有一點很奇怪。
人在被狠狠打了一拳後,會吐出黃水,也就是胃裡的胃酸;雖然童蕪對蛇的構造遠遠談不上了如指掌,隻知道有個叫“七寸”的地方是它們的緻命處,但大概、蛇的胃裡也應該有胃酸吧?
所以鐵線蟲們是怎麼做到在蕩着胃酸的肉壁裡駐紮大本營甚至繁衍如蝗的?更不可思議的是,自己打到現在,除了鐵線蟲本身自帶的多汁血肉外,再沒接觸過任何其他液體。
還是說,這隻蛇妖就是靠鐵線蟲妖群消化自己捕食來的所有獵物?
如果真是這樣……童蕪的臉色沉重了些許,那它們二者之間的關系應當遠比自己想的寄生和被寄生的關系更為密切。
普通的寄生關系,是寄生者汲取被寄生者的血肉,而所謂血肉,都是被寄生者進食消化後形成的營養。
而如果鐵線蟲妖們并沒有“坐享其成”,而是直接承擔了蛇妖進食消化的重要功能,負責将獵物們分解成營養以供其龐大身軀的活動,那麼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問題呼之欲出——
究竟是誰在被寄生?
是可吃丘飲湖的如山蛇妖,還是這些活在暗處的陰濕蟲妖?究竟是誰在驅策誰,是誰掌握了主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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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妖和蛇妖的對峙還在繼續。主導權随時都在被搶奪和變更,随着二者的方位和攻擊态勢瞬息萬變。
蛇妖仰天眯眼,感受着身體裡的翻江倒海。眼眸裡倒映着的是雪白但髒兮兮的鷹妖,心裡肚裡卻全是裡面那位白花花的人。
不會有錯。有個能助它改變戰局的人類進去了。
雖然是趁自己睡覺時進去的,不知道外表是否白花花,但其所蘊含的脂肪和靈力必然是白花花的。
這個詞它是在某次捕獵中偶然聽一群不斷重複此詞的人類那裡學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