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
一場劇烈的風暴結束了,天卻還是陰沉得仿佛要壓下來似的。大海再度暗暗躁動起來,風浪越來越大。烏雲密布的天際和波濤翻湧的汪洋大海之間,夾着一塊漂泊着的小小的木闆。它載着一個年幼的孩子,被洶湧的浪花推搡着、拍打着,顫顫巍巍打着旋兒。孩子全身緊緊附着木闆,記不清被海水嗆到多少次了,摳住木闆邊緣的小手一刻也不敢松懈,生怕下一個浪頭就把她從木闆上掀進海裡。
漂了多久了?她不知道,她已經失去了對時間流逝的感知。一開始四肢漸漸酸乏,發痛,到最後完全僵住,已經連累和冷都感覺不到了。不僅是身體麻木,頭腦裡也是,沒有任何念頭,沒有任何情緒,一片麻木的空白。
隻剩下本能的力量來維持住現在的姿勢。全身的肌肉,骨骼,器官都在掙紮着——
活下去。
烏雲化作暴雨傾瀉下來,噼噼啪啪地砸向海邊漁村的茅草小屋。暴雨與夜色糾纏,屋外濃黑一片。但屋内是另一番光景。地爐裡的火還燒着,暖融融的火光勉強填滿了這個擁擠又昏暗的屋子。漁夫盤腿坐在爛邊的榻榻米上,正往煙袋裡填入家裡最後一點煙草。他斜着眼瞥了一下躺在榻榻米上那個衣着奇異的小孩,這孩子是他今天出海撈到的。一撈上來,她就合上了眼睛,到現在都沒醒。她梳着一條長辮子,穿着漁夫從未見過的小褂兒和褲子,料子似乎是綢緞的,可惜讓海水泡壞了。鞋子丢了一隻,剩下的那隻繡着栩栩如生的鴨子。漁夫讓大女兒找件幹衣服給她換上。他郁悶地思索着近來發生的諸多事情,無非就是債務啦,老婆的病啦之類的煩惱,家裡還有好幾個孩子,如今又多了一個,怎麼養得了?
等等。漁夫計上心頭,這個小姑娘不就是大海賜給他的福星嗎?要是能讓她代替女兒跟約好明天來的人販子走,所有煩惱不就迎刃而解了嗎?
她生得這麼俊俏可愛,能比自家黑黝黝的女兒賣出更好的價錢,可以白賺一筆;再者,既然女兒不用賣了,就能繼續留在家照顧卧床的老婆;最後,這孩子能在吉原有吃有穿,說不定還會被培養成才貌兼備的藝伎甚至風光無限的花魁,這不就是出人頭地了嘛。多好的路子啊!按理來說她感謝他都來不及呢。如此一盤算後,他便沒有了半分顧慮,既解了家裡的燃眉之急,又安頓好了這個意外降臨的孩子。他不禁為自己聰明地辦成了一件兩全其美的大好事而沾沾自喜,心裡好不得意,于是興緻高漲地奢侈一下——點起了煙,深吸一口,邊吐出,邊細細打量還在酣睡的小姑娘。
她生得肌骨瑩潤,桃腮粉臉,有着兩彎不畫而翠的眉和一對上翹的杏眼。任誰看了都會覺得,她身上裹着的那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舊條紋和服與之太不相稱,應該用錦衣玉□□心呵護起來。這樣體健貌端的孩子,過去肯定是别人家的掌上明珠。
可惜咯,不過她的運氣也不算太壞。這孩子要是個外國人,肯定是回不去了,但能去吉原不比留在他這種窮人家委屈,漁夫想。希望她醒來後别鬧騰着回家就好。沒想到她蘇醒後不哭不鬧,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女兒端給她的魚湯和飯,竟然又睡回去了,安分地待到了人販子上門。
小姑娘疑惑不安地接受了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情。周圍的人說的話她一知半解,但能猜出來他們打算讓那個麻子臉男人帶她走。麻子臉仔細端詳她的容貌,一副甚為滿意的樣子,說什麼“尚可”、“花魁的潛力”。看着他給了漁夫幾枚錢币後,她被塞到一輛牛車上,乖巧地抱着腿。漁夫走過來拍了拍她的頭。
“要去哪?”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吉原,是個好地方喲。”漁夫回答,說完他便進屋了,不知道那個孩子一直望着自家小屋,直到它消失在視野中。她仍舊沒有哭鬧,因為她根本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身體恢複了知覺,但腦海裡還是一片空白。她想不起來經曆過什麼,想不起來為何會在海上漂流,想不起來從哪來、要到哪去。
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誰。
不知道如何該是好的她就這麼懵懵懂懂、稀裡糊塗地順從了,老實地跟麻子臉走了。牛車駛了很久,從中午到黑夜。麻子臉低聲咒罵了一句,第一次來這麼荒郊野嶺的小破村,路上連個旅店都沒有,要到明天早上才能去趕前往東京的火車了。他找到了一座廢棄的神社,湊合過一晚沒問題。麻子臉安頓好牛車後,找了個壁櫥把小姑娘關進去,“今晚就在這睡。外面都是林子和荒地,你想跑也沒地去。”
小姑娘縮成一團。壁櫥不小,小孩子躺在這裡并不憋屈。隻是她好餓,肚子又開始叫喚了。她這兩天就吃了漁夫家那一碗湯半碗飯,以及白天麻子臉給的兩個小飯團。她喝不慣那種有點腥味的魚湯,可此刻空虛的胃分外想念那份熱乎乎的感覺。不過之前漂流了那麼久,現在渾身還是像灌了鉛一樣又沉又累。疲勞戰勝了饑餓,她被肚皮唱的催眠曲哄着,沉沉睡去。
好逼真的夢。她夢見老虎在啃食一隻鹿。她清晰地聽到了利齒咬碎骨頭的咔擦聲和大啖血肉的吧唧聲,聞到了濃烈刺鼻的血味與惡臭。鹿呆滞的雙目瞪着她。這種刺激令她不适,氣味越來越惡心了。老虎擡起鮮血淋漓的頭,那種觀察獵物的眼神驚得她一身冷汗。迷迷糊糊醒來,夢裡的聲音和氣味竟然沒有消散。
外頭真的有撕咬東西的野獸!
小姑娘大氣也不敢出,以極輕極緩的動作換了個姿勢,從壁櫥紙門的裂縫往外窺視。憑借麻子臉放在地上的小提燈發出的微弱燈光,她隐約看見了極其恐怖的一幕:
一隻和成人體型相差無幾的野獸弓着背,跪在地上,頭埋在麻子臉的腹腔裡。麻子臉已經死了,他的身體被攤成了方便進食的姿勢。那股熏天的血腥味和惡臭都來源于此。
她被吓得凝固在原地。她竟然睡得這麼沉,連麻子臉被咬死了都不知道。野獸也沒發現壁櫥裡還有個孩子。可是她的肚子背叛了她。
“咕——”
埋頭大快朵頤的它擡起頭,轉而看向壁櫥。瞳孔尖細,眼睛居然還閃着光。那是和夢裡的老虎一模一樣的、觀察獵物的眼神。她終于看清了,那根本不是野獸。
那是一個人。可它是手腳并用地爬過來的。彎曲的四肢格外地長,像變異的蜘蛛,活動的時候一點聲音都沒有。它慎重地靠近壁櫥。她恐懼到極點,幾乎要嗚咽出聲。不敢再繼續看了,後退背靠櫥闆,好像自己看不見就能拖延被發現的那個時刻。每一秒都無比漫長。手不自覺地去摸索櫥闆,渴望摸到縫隙或者洞逃生。然而封死的木闆撲滅了最後一點僥幸的希望,她在絕望的黑暗和劇烈的心跳聲中等待死亡。
“咚。”
什麼東西掉了,咕咚咕咚地滾到了一邊,緊接着有軀體倒下的悶響和收刀的聲音。
壁櫥的門被唰地拉開。拉開門的不是怪物,小姑娘隻看見兩條直立的腿,旁邊是身首分離的怪物。
“怎麼還藏了個小鬼。”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要在那裡待到什麼時候?”她隻好戰戰兢兢地爬出來。男人自顧自地往外走了,她連忙追上去。
“那人是你爹嗎?”
“我不認識他。”小姑娘搖頭,害怕極了,不敢再看一眼麻子臉。
“你家在哪?我送你。”
“我不知道。”
走在前面的男人停住腳步回過頭。此時已經走到了屋外,月光讓他們看清了對方。那是個身材魁梧的大叔,黑發間夾雜着許多銀絲,大概有五十多歲了,一臉橫肉,臉上好幾道猙獰的傷疤,腰間還挂着一把長刀,渾身散發着生人勿近的氣場。但和吃人的怪物比起來,這樣的人都顯得親切了。
“你有家人嗎?”
“我不知道。”
“你是從哪來的?”
“我不知道。”
“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那你之前是怎麼過的?”
“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小姑娘被問慌了,局促地抓着和服下擺,嗓音開始有點哭腔。
“真是個怪小孩。”大叔打量這孩子,明明看上去不像智力有問題的樣子。他煩躁地抓了抓頭,不知道該怎麼辦,“那你打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吧。怎麼原路返回你總該記得吧?”
誰知這孩子立馬“撲通”就在他面前跪下,“大叔,我無家可歸,本就是被人給賣了。要不是被大叔救下,我不是被吃就是被賣,反正都沒有好下場。求求您帶我走吧,我願意做牛做馬報答您,請别丢下我一個人!”她嗚嗚大哭,連帶着劫後餘生的激動一同發洩出來。大叔被她這涕泗滂沱的模樣弄得不知所措,他對收留無依無靠的小孩沒有半分興趣,僵持之下隻能無奈地跺了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