緑小姐也有孩子氣的一面啊。
到了東京,她們沒有回家,因為緑說還要“買點東西”,直接往大街去。街道兩邊的店鋪進了一家又一家,小到毛巾碗筷,大到被褥床墊,緑買起來毫不手軟。一個時辰後兩個人的雙手挂滿了大包小包,緑還背着一大卷被子。久美子很清楚,恐怕是給她準備的。見緑如此破費,她心生羞慚。沉浸在采購裡的緑還在思考有什麼沒買,壓根沒留意到同伴微妙的臉色。當她預備一頭紮進和服店的時候,袖子被輕輕拉住,一個不比蚊子扇翅大多少的聲音支支吾吾道:“不必了,我已經給緑小姐添了不少麻煩……您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無以為報……”
“哎!别說這種話!殺鬼隻是我的工作,要是每個恰好獲救的人都趕着來找我報恩,那多有壓力啊。”
緑頓了一會,幹脆地補充說:“再說了,這些東西也不是專程給你買的啦。我家可是什麼都沒有呀,要是以後有客人來也沒法招待,現在隻是一起買了而已,别放心上。”
她沒有謙虛,她家确實跟雪洞似的。那棟有些年代感的二層小樓外帶面積不小的庭院,可室内除了一張矮桌、一個櫃子和一點必備日用品外什麼都沒有,簡直就像被洗劫一空過。
因為緑搬到這裡并沒多久,“簡直得救了”,她特别誇張地說。今年夏天離開師父家後,她在城裡的大雜院租了間房落腳。剛開始每天隻回來睡覺而已,住了一段時間後逐漸暴露出各種不方便:白天睡覺時常被外頭的小孩吵醒,還沒有地方可以鍛煉。盡管她十分注意自己的行蹤和動靜,但獨居女子的身份、過于謹慎的行動和晝伏夜出的習慣,還是惹得嚼舌頭的鄰居說閑話,猜測她是不是做賣笑陪酒的工作。不過這些尚不成大問題。
平時做完任務都會小心地處理好血迹再回來。偏偏有一晚太累了,身上沾了一大片血而不自知,連刀也懶得藏,以為大半夜不會遇見人。好巧不巧,真在巷子裡遇到了個醉漢,把他吓得立刻酒醒了。第二天院子裡馬上傳出她每天夜裡出門是在幹違法勾當的流言,鬧到後來竟被“請”去局子裡“喝茶”,理由是違反了禁刀令。最後還得岡趕緊去找了會來事的隐把她從裡頭撈出來。
忍耐了兩個月和鄰居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尴尬日子後,緑相當幸運地在附近的村子裡遇到了急于轉讓而低價出售的房子,立刻買下來搬進去,還沒來得及好好布置。久美子到來之後,這座房子終于有了些煙火氣。她替緑看家、采買、打掃和做飯。緑其實并沒有拜托她做看家以外的活,她不過是延續了以前操勞家務的習慣。
俨然如位賢内助。
哪怕緑常常淩晨才回家,她都會先準備好宵夜,甚至要起床替她燒洗澡水。“不用這麼麻煩,我自己來!”緑說了很多次,但久美子堅持要這麼做。她做飯的手藝比緑強多了,還有什麼比一回家就能吃現成的熱飯更幸福的事情嗎?客廳的壁龛空蕩蕩,緑不知道怎麼裝飾,她會買來花瓶,修剪好折來的花枝,插瓶擺好,時不時換新花。緑要出任務,她必到門口送一送,打一打火石:“請一路小心,祝您武運隆昌。”
能被這般無微不至的悉心照料,于緑而言還是頭一回。能在進玄關時說一句“我走了”、“我回來了”,不管何時回去都知道那裡有人在等待自己,那麼,那間房子就不會隻是一個睡覺的地方了。有家人的感覺是不是就是這樣呢?
緑被久美子用溫暖柔柔地包裹起來,以至于沒有發覺——她也在改變久美子。她永遠不會知曉自己的存在對久美子來說是多麼強有力的激勵。
久美子主動找了份工作,換作以前,她可能拿不出這膽量。
是一份在咖啡廳做服務員的工作。薪水不多,卻是自己實實在在掙得的。拿到第一桶金時,那個過去不敢去想的夢想在心裡悄悄地再度萌芽:繼續努力的話,說不定能在東京站穩腳跟,說不定以後真的可以給家裡寄錢了。
久美子的性情還是那麼謙恭溫良,說話輕聲細語。不過,她知道自己有變化,就像院子角落裡安靜且隐秘生長的草,不易察覺但确實存在。現在,她覺得自己連呼吸都增添了底氣。每當别人和她言談,她依舊隻是靜靜地聽,甚少言語,但她開始能夠注視别人的眼睛,并在适當的時機報以微微一笑。
歲暮天寒,行人走在路上都要裹緊棉衣。難得是個不用出任務的夜晚,緑得以安逸地趴在被爐裡翻閱囤積已久的雜志,久美子則在被爐另一端做着編織活。靜谧而暖和的客廳裡隻有偶爾的紙張翻動聲和鈎針的輕微碰撞聲。
緑開口打破了平靜,“這段寫得真美啊!‘枝垂櫻靜伫一側,姿态流麗,待日暮仄,夜氣蔓延,雲空窈深,绀碧澄清,山色隐約,煙紫淡淡。枝垂櫻盡管周身沐浴在現代照明燈光之下,其妖豔靈眇之姿依然叫人懷疑是否此刻已然渡過人間夢浮橋,踏入了幽世。雲光石燈照櫻色,叫人親眼看到了何謂真正的美之神祇’,要是能親眼一睹那是何等的美麗,該多好啊!”
“是啊。”久美子笑容恬靜地附和,鈎針仍在靈活地勾着毛線。
埋在雜志中的腦袋擡起來,“那明年春天,要是能有兩三天假期的話,我們就去京都賞櫻吧。”
“诶?”鈎針停下了,“我可以……在這裡住到明年春天嗎?”
“當然可以啊,你若是沒有其他去處,就一直和我住呗。不過你要是想去别處,我也會支持你的。”
冬夜寒涼,心卻猶如置身春天。久美子一再感激地道謝,緑舉起書掩着臉說:“該道謝的人是我才對,我受到你那麼多照顧。好啦!謝來謝去的事情先放一邊吧。雖說上野也有櫻花,但我還沒去過京都呢。要是隻有我一個人的話就沒有遊玩的興緻了,放了假也隻會在家睡覺吧。”
“那,我們到時候可以帶食盒去嗎?”
“好主意!”緑一把将書拉下來,露出兩隻期盼得放光的眼睛。兩個女孩津津樂道着京都之行的計劃和細節,不知不覺夜已深。再過不久就要過年了,她們多麼希望春天快點來啊。
久美子放下卡座的客人點的冰淇淋時,咖啡廳的門鈴一陣清脆的響動,昭告木門被推開。
“歡迎光——”久美子剛要上前迎過去,全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來者是父親。
誰将她的呼吸和聲音偷走了?
礙于公共場合,他沒有立刻發作,而是選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來,什麼都沒有點。老闆不允許她早退,她必須繼續工作。久美子在店裡忙前忙後的同時,始終能感受到那股來自角落的視線,幾乎要把她絞成碎片。到下班的時間,久美子第一次覺得五點半如同判刑時刻。
她不得不把他帶到現在住的地方,也就是明日家。緑已經幾天沒有回家了,據說她一直在外地潛伏,任務完成前都不會回來。這種在外工作好幾天的情況是常态,不然她也不會拜托久美子看家。此時久美子無比渴望她能陪在她身邊。
好像緑能救得了她似的。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經這麼依賴緑了。可久美子灰暗地轉念一想,就算她在場,恐怕同樣無可奈何。
父親冷冷地環顧了一圈客廳,女兒端來的茶碰也不碰,譏諷地低聲說:“久美子,你現在出息了。”
他駝着背,抱着胳膊,咄咄逼人地瞪着她,“你每個月能掙多少?手頭有多少?”她哆哆嗦嗦地從懷中取出錢袋,将積蓄倒了出來。
“這就是全部了。”
他輕蔑地盯着那點寒碜的硬币和紙鈔,冷笑了一聲,“收獲頗豐啊。”跪坐在邊上的久美子不敢動彈,更不敢吭聲。
“要不是你表舅告訴我,我還不信你這麼有本事了啊,能在東京賺錢了。”
他冷嘲熱諷了幾句後便開始數落她,做一個抛頭露面的咖啡廳服務員多麼不雅,為了個毛頭小子連家都不要了。對了,阿茂人呢?他連帶着他也罵了一通。聽到父親用不堪的話語侮辱阿茂,久美子氣得臉色蒼白,終于擡起頭,無聲地怒視父親。
“你這是什麼眼神?啊?我養你養這麼大,你就這樣對我的?”
他說個不停,唾沫橫飛,茶水放到涼了也沒有喝一口。這個人,這個她從小仰仗的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将她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一點信心盡數摧毀。假如外人的幾句惡語會刺傷心靈,那來自父母的打擊更是毀滅性的。正因為他們在孩子的心裡占據了非凡的地位,所以看似不經意的一言一語都足以牽扯孩子的心,甚至将它撕扯得鮮血淋漓、支離破碎。她的眼瞳逐漸黯淡如屋外的夜色,失去了神采。
父親念夠了,話鋒一轉,“與其在這裡浪費時間,掙這幾個子兒”,他拿起冷茶喝了一口,“不如聽我的安排,出去外頭工作。我已經跟周旋屋(中介)的人談妥了,手續也辦好了,你明天就離開這裡。”
“外頭?去哪裡?”久美子惴惴不安地小聲問。
“南洋。”
那不就是國外嗎?竟然要讓她去那麼遠的地方,“為什麼……”她勉強吐出這句話。
“你傻啊,外國人的錢好掙啊!去待個幾年,回來再結婚。”他第一次見到久美子表現出如此痛苦的無助,忿忿地補充道:“你妹妹生病了,病了半個月了,家裡都沒錢給她治。”
此話一出立刻奏效。一聽聞妹妹生病,她臉上凄楚的委屈迅速被惶急的擔憂取代。妹妹雖不和她出自同一個母親,可是由她親手帶大的,感情甚至親過母女。“我的積蓄不多,好歹……”她話還沒說完,父親早就伸手把桌上的錢刮幹抹淨,塞進懷裡。
“明天早上八點,收拾好行李,我來接你。去咖啡廳辭職,然後去周旋屋。知道了嗎?”
事已至此,已經無可挽回。心如死灰的久美子垂下頭,向她的命運。
“是。”
臨近年末了,冬日傍晚的風凜冽得像把刀,吹得人頭疼。緑一刻也不想在街上多待,滿心想趁岡還沒來催促出下一個任務,先趕回家喝碗熱乎乎的味噌湯。
大門上挂了一把鎖頭。怪了,已經六點半了,久美子去哪兒了?濡緣的擋雨闆都裝上了。竈台邊沒有像平時一樣擺着預留的湯和飯。碗筷收拾得整整齊齊,碼放在廚房的櫃子裡。屋子裡彌漫着一股遠行的氣息。
緑拆開擺在客廳矮桌上信,心中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明日緑小姐:
很抱歉不能等您回家,我要離開這裡,去國外工作了。我遇見了我父親,事發突然,不能提前跟您說一聲,對不起。
我妹妹生病了,我們家需要錢,聽說國外的工錢很高。您會支持我嗎?請祝我好運吧。在東京的這段時間,承蒙您的諸多照顧,真的很感謝。
阿茂說,我是為了獲得幸福才出生的,這話可能不對。我不該是為了自己,而應該為了家人的幸福而出生。要是我能像您一樣,成為支撐别人的存在就好了。
希望您能早日找到自己的家。祝您平安健康,幸福快樂。
柴田久美子
11月16日”
本該平滑的紙張摸起來凹凸不平,隻有點點水滴撒在上面又幹透了才會有這樣的效果。
不是水滴,是淚滴。她寫信時,在哭。
這封信有好幾處語法錯誤和錯别字,但并不妨礙緑看出久美子藏在表象之下的、玲珑剔透的心。
緑打了一個寒顫。沒點暖爐的屋裡很陰冷,然而她不是因為冷而顫栗。種種蛛絲馬迹令她生疑,一切看似順利,但誰知道這是不是某人精心包裝來掩飾用心險惡的禮物?可久美子這一去,就是去了她的手伸不到的遠方。
她心亂如麻,一直站在原地,沒有做飯也沒有休息。不知過去了多久,沒法飛進來的岡用喙敲了敲擋雨闆,在外頭大喊:“出任務啦!前往大沼村,前往大沼村!”
緑不得不從憂思中抽離出來,提起刀走出家門,頭頂星空,瑀瑀獨行于隻有她一人的暗夜之路。
(第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