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心髒一會怦怦跳得很快,一會漏了一拍。上次體會到這樣異常的悸動,還是小時候剛練習“雪飄人間”的時候,被小林逼着從樹上跳下去。當時因為吓得吱哇亂叫,沒做好落地動作,還把腳崴了。身不由己的那一刻,應該叫什麼呢?
對了,墜落的失重感。奇怪,置身于平地之上,為何會有不斷墜落的感覺?“發病”的時間沒有規律,時而白天時而夜晚,期間也沒有伴随其他不适。
“橘醫生,不是都說呼吸法能強身健體嗎?怎麼我的心髒好像承受不了負荷?我需要吃藥嗎?”緑态度認真地咨詢紫藤花小醫院的值班醫生。每位柱都有由執業醫師組成的專屬醫療小隊,無任務出動時都要回到小醫院值班。小醫院現下沒什麼傷患,午後的診室冷冷清清。偷得半日閑,她沒去休息或遊玩,反而到小醫院找隸屬炎柱小隊的橘醫生。
“不需要。”橘醫生語氣平淡地回答,擡起眼皮瞟了她一眼,“聽你的描述,隻是一般的心律不齊,不需要吃藥,而且我瞧你的病因大概也不是呼吸法。”
“可我身體一向很好啊,從小到大都沒生過病。心律不齊的原因可能是什麼?”她憨憨地問。
“使人生病的由頭,除了病毒細菌,也可能是更抽象的東西。那種東西盤踞在人的心裡。”醫生的細小眼睛閃過一絲古怪的光。
“所以是?”
“戀愛吧。”
面對始料未及的答案,緑先是怔了一下,然後突然爽朗地大笑起來。驚天動地的笑聲惹得路過的護士疑惑地将頭伸進辦公室一探究竟。“橘醫生,你真幽默。”她笑了好一會才稍微平複了些,雙手捂着揚上去就撇不下來的嘴角。不忙的橘醫生脾氣也好,倒願意陪她東拉西扯。“哎,平兼盛那首和歌怎麼說來着?”他清了清嗓子,正色吟道:“‘相思眉宇上,欲掩不由心。我自憂思甚,不需诘問人。’”
那對微眯的小眼睛仿佛在說:小樣,你以為自己裝得很好嗎?
緑依舊和顔悅色,但沒有接話的片刻安靜已說明了一切盡在不言中。“少拿我開玩笑啦,說白了我就是沒事對吧?沒事我就走了。謝啦,再見咯!”她站起身把椅子推回去走時還順手帶上門,動作一氣呵成。十秒不到的功夫人就跑沒影了,留下橘醫生坐在辦公桌後。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或許是更嚴重的問題吧,他托着下巴思忖。
(二)
持續了一個月的梅雨季已過去,站在庭院的甘露寺閉眼伸了個懶腰,仰面享受睽違已久的和煦日光,長舒一口氣:“終于放晴啦,果然還是喜歡晴天啊。”
坐在濡緣的緑剛給日輪刀抹完劍油,捏起一塊棉紗布準備擦拭,聞聲望向戶外,輕聲附和道:“是啊。”昨夜她收到緊急的臨時召集令,即刻前往東京郊區支援甘露寺的小隊。那地方離她家隻有不到兩公裡。緑巴不得有機會邀請朋友來家裡,任務結束後她便邀請甘露寺去她家裡休息:“蜜璃從這裡回家要很久吧?不如直接去我家睡覺算啦,省了路上奔波。”
一隻烏黑油亮的陌生鎹鴉飛進小院,甘露寺伸手接住了它,詫異地笑道:“夕庵!我在這你都能找到我呀!”
“那是誰的鎹鴉?”緑記得甘露寺的鎹鴉名叫麗,是隻容易害羞的可愛烏鴉,還戴着甘露寺特地為它做的小頭花。
“是蛇柱伊黑先生的。”她解下綁在它腿上的紙條。人常言養護刀劍時應當心平氣和,專心緻志以此修身養性。所以緑直到擦完了長刀,擡頭才看見讀信中的甘露寺眉眼溫柔,紅暈嬌羞。那般喜悅的模樣絕不可能是讀工作相關的信件時該有的反應。甘露寺一放下紙,就對上了緑八卦的視線。
“蜜璃,是不是有情況?”她笑嘻嘻地問。
“沒有呀,一切平安,沒什麼事。”天真的甘露寺會錯了意。
“不是指工作啦。我說,伊黑先生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繼續給刀鞘抹油,修身養性的環節結束,可以分心閑聊了。甘露寺臉上的紅暈更濃了,她絞盡腦汁地盡力描述:“哎,伊黑先生他,怎麼說,我覺得他是個好人!我第一次去主公的宅邸,在裡面迷路了,還好遇到了他給我指路。還有噢,前天我從他那裡收到了禮物呢,他送了我一對很有特色的長襪!”
“很有特色?什麼樣的呀?”
“是綠色的條紋長襪,和我的發色很搭。”甘露寺說着,指頭輕輕纏着發梢轉啊轉,回想起對方的用心仍然會感到高興。緑忽然憶起甘露寺曾如此介紹自己獨創的呼吸法:秘訣是一刹那的怦然心動!每當她見識到别人美好的一面總會忍不住心跳加速,于是記住了興奮躍動的心情以運用到劍技中。可這次似乎和以往日常的心動不太一樣。
怎麼不一樣呢?緑說不清明确的理由,隻是直覺。她直率地說道:“你好像對他很有好感呢。”
輕飄飄的一句話點燃了甘露寺心中的引信,刹那間,她的臉上猶如綻放出絢爛的花火。
“我、我想那是因為他是一個溫柔細膩的人吧!”
“是嗎?”
“因為、就是,我吃得多,他每次吃完了,會用很溫柔的眼神注視着我、等候着我,還叫我慢慢吃啊。”
“……蜜璃,你吃飯的時候我也有等你啊,也有溫柔地注視着你,叫你不用急什麼的。”緑假裝一本正經地調侃,表情像在揶揄“區别對待”。
“欸,哪有!你在等我的時候不是在讀書就是在看報!”女孩紅着臉否認。緑笑了笑,甘露寺當然值得被人善待,她也為她高興。“或許要不了多久,蜜璃會實現自己的願望呢。”她想了想還是将這句半玩笑半認真的話咽回肚子裡,現在說這話太早了。緑的心思轉回了自己的事情上,無心繼續捉弄她。
難道她自己也表現得很明顯嗎?橘醫生都看出來了。她面對煉獄先生時的神态,也會像蜜璃讀信那樣嬌怯嗎?煉獄先生也看出來了嗎?他會怎麼想呢?共事的小隊成員都為男性,會顧及她的臉面而不怎麼和她聊這些話題,所以那些問題的答案她不得而知,除非……
往日的甯靜一去不複返,身心一旦閑暇下來,酸澀的思緒便會幽幽爬上來,但千回百轉的少女心事最終都會沉默下去。
(三)
為什麼她會保持沉默呢?
當她意識到自己的心意的一段時間之後,她蓦地想到:我到底該怎麼辦?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要到哪裡去?”長久以來,她一直受這三個問題的困擾。僅靠思索無法得到答案,她相信必須要從“當下”出發,所以努力過好當下,而不過分沉湎于空白的過去,也盡量不去焦慮無法預估的未來。然後意想不到的心動不僅使毫無經驗的她不知所措,也使她陷入新的疑問。接下來她該怎麼辦呢?
“努力”或是“放棄”,她認為凡事隻有這兩種選擇。
她對煉獄的感情算什麼?審視了無數次,甚至懷疑自己所謂的“戀情”是否隻是出于不安全感,像破殼的雛鳥會緊跟第一眼見到的對象,孤獨的人會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要是果真如此,她就不該去“努力”,不該有所行動,因為不相信“努力”會有所回報,而且她害怕兩人的關系會因為他的拒絕而變得尴尬,甚至疏離。但随着時間的流逝,搖擺不定的心意愈發明晰:她不想放棄。
絕不是出于對他劍藝高超的仰慕,也不全然是由于自己渴望擺脫孤獨。那是因為——一直将他的一舉一動看在眼裡的緑無比肯定——煉獄先生是個品性美好的人。她深深地被這一點所吸引。
“幫助弱者是強者的責任。”煉獄曾自豪地對她講起母親的教誨。“很好,但有誰能一直堅持理想的正義嗎?”緑暗暗地想。他卻以實際行動向她證明他确實在踐行,哪怕出身優越的他由于對貧困群衆的了解有限而難免存在認知的偏差,哪怕他的善良舉動有時是那麼笨拙。連共事的隐都敬佩地給出了極高的贊譽:“煉獄先生啊,嘛,我真的必須要承認,他是可以稱得上完美的人啊,實力強,人品好,頭腦還轉得快。而且還那麼年輕!”
可煉獄杏壽郎才不是完美無瑕的,緑對此最清楚不過。他隻是嚴于律己。知曉自己有不足的他會時時檢讨、力求完善,從來不會傲慢自大地不允許别人指出問題所在,也不會将他人的建議随意置若罔聞。他也會犯錯,也會低落,也會難堪,也會氣餒。可他總是很快表現出振作,不過分陷入負面情緒中,像是被什麼鞭策着、驅趕着似的。“事情已經發生了,我隻能思考‘接下來還能怎麼做’,不要浪費時間思考‘為什麼沒有那麼做’。”他會磊落地承認錯誤和失敗,全力去做得更好。
他肩負着太沉重的責任。緑對這樣的他心生敬佩,又隐隐擔憂。
“想要幫幫他。”
“就沒有什麼我能做的嗎?”她在被窩裡輾轉反側。電光火石間,心中的答案自然而然地浮現了:凡事不都隻有兩個選項,至少這件事還存在着第三條路——她可以繼續懷揣着這份感情,在他背後支持他。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在知曉答案之前,請讓我一直待在你身邊吧。我從來沒想要過你的一生,我隻想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瞬。
煉獄的身側就是她臨時的歸宿。
之所以如此選擇,或是因為心裡默默地相信,沒有誰會一直在一起,也沒有誰會堅定地愛她。所以這條路于她而言十分完美。
我也會努力的!找到了變強的理由,她快樂地躺在被子裡滾來滾去,雙手把枕頭拋到空中。
(四)
決心既不努力又不放棄的人,品味到了暗戀的酸澀。她為煉獄對她日常的關懷感到鼓動不停的歡欣,又為這關懷裡沒有其他含義而感到同等重量的失落。
發生在上周的一段插曲提醒了她。他們救下了一個被鬼挾持的女學生。當時煉獄上前利落地斬下了鬼的首級,緑則出其不意地抱起女孩退到一側,默契的行動得以讓人質被平安營救。緑還未來得及放下女孩,她便脫口而出道:“先生!謝謝你救了我,小女子無以報答大恩,請讓我以身相許!”所有人都被少女大膽主動的發言震撼得愣在原地。煉獄還沒開口,緑便慌慌地搶答說:“殺鬼隻是我們的職責!請千萬不要如此草率!”
少女語速飛快地回答:“能嫁給這麼厲害又可靠的先生怎麼會草率呢!”緑一時語塞,眉頭一蹙,心想:“好有道理啊!不對!還是太草率了!”正要繼續反駁,煉獄打斷了對話:“她說得沒錯,這是我們的職責,不需要報恩,所以請容我拒絕。謝謝你對我的肯定,但擇婿一事還是慎重考慮為好。”
煉獄先生再過幾年就會成家的吧?也許根本不用等好幾年後。那身穿绛紫行燈袴的女孩大約是附近教會女校的學生,那所學校的學生全都出身良好,受着精英教育。煉獄先生未來的妻子,應當也會是一位門當戶對又品學兼優的女性吧?她酸溜溜地胡思亂想,一時不是滋味。她慢慢對自己有了更多新認識——原來她是個醋量恐怖的醋壇子。哪怕煉獄僅對異性做出禮節性的表示也令她的心裡像有一百隻螞蟻在啃噬,更别提他們談笑風生的時候了。可她不敢有所表露,表面仍舊若無其事,甚至會加入他們的談話,畢竟一切都是自找的。久而久之,那些悄悄觀察她的八卦同事也逐漸喪失了興趣,以為她已經放下了。
然而秘密可以隐瞞多久呢?緑做不到完全不洩露。他們結伴行進在田間小路上時,她會擡手告訴他:“看,今天有火燒雲。真美。”
如火的霞光燒遍天空,金紅色的光輝遍灑廣袤的田野。燦爛的薄雲仿佛涅槃重生的鳳凰,往西方天際飛去。“嗯!鳳凰的羽翼大概就是這樣的吧。看來明天也會是個好天氣。”
“鳳凰的羽翼?想不到,煉獄先生你還挺浪漫的嘛。”
“說起來,你眼睛的顔色也很像這晚霞。”煉獄認真地凝視起天空,又看了看緑的眼睛。她的眼底深處映着夕陽,晶瑩剔透,像玻璃一般澄澈。金紅的餘晖模糊了臉上的紅暈,喜上眉梢的她打趣道: “真的嗎?太好了。将來你再看見這樣晚霞,不就會想到我了嗎?”
她又用食指一一指着:“今天的火燒雲,田野,晚風,還有别人家飄出來的飯香……全部全部,”
“我都很喜歡。”
她最終還是沒說出第五個具體的喜歡對象。
(五)
“喲,這不是明日嘛!” 緑聞聲回頭,好一會才認出面前裹得嚴嚴實實的隐是金澤先生。
金澤,是緑來到東京後認識的第一個隐。1907年她初來乍到時,和鄰裡之間鬧出了誤會,被人舉報違法佩刀送進局子裡。當時還是岡去找了後勤部的金澤來将她救出來。人脈廣又擅長處理公關事件的金澤今年被調到了情報指揮部,前來總部辦事的緑才會有機會遇見他。
“好久不見了啊。聽說你現在是繼子,不錯嘛!已經不是可憐兮兮的小孩了啊。”他咧嘴一笑,黝黑的皮膚襯得八顆牙齒越發白皙。金澤是個熱心的大哥,隊裡隊外的人緣都極好,緑也蠻喜歡他的。她回憶起當初眼巴巴地抓着拘留室的鐵欄杆,羞赧地呼喚:“隐大哥救命!他們還沒收了我的日輪刀,怎麼辦啊?”的情景,不好意思地撓頭一笑:“好歹也過去四年了,多少該有些長進的嘛。”
“吃過飯了嗎?我很久沒去下町吃飯了,丸光茶葉鋪旁邊的拉面攤還在嗎?”他問。金澤曾說獵鬼人除了劍技要好,人情世故多少也要學着點,會很有幫助。所以緑當年第一課就是請幫了忙的金澤吃飯,吃的就是丸光茶葉鋪邊的攤子,拉面師傅的手藝在周邊可算是小有名氣。那裡也是緑的人情課教室,金澤和拉面師傅給她傳授了不少建議。
“我還沒吃呢。那個大叔還在噢。前輩要過去嗎?”
“嗯,你接下來有空嗎?謝謝你替我們找到了重要的文件。中午讓我請客,順便聊聊近況吧!”金澤晃了晃她剛送來的宗卷。熱情洋溢的他是為數不多面對柱和繼子依然随和放松的人,不像别人那般客套和敬而遠之,但大家都不讨厭他這一點。緑爽快地應下了。
到了下町的拉面攤,老主顧緑彎腰打起簾子,娴熟大方地落座點餐。“老闆,要三碗豚骨拉面,兩碗多放魚闆,一碗多加個鹵蛋。”
“你很熟練嘛。”金澤說。
“那當然了。”緑從不會因自己是一個女生而不敢獨自來吃拉面,“不然我得餓死.。”她神情誇張地說。閑聊了一會近況後,老闆将三碗熱氣騰騰的拉面端到他們面前。緑從竹筒裡抽出一對筷子,首先夾起喜歡的魚闆。吃飯時她不怎麼說話,呼噜呼噜地迅速解決完一碗後緊接着頭也不擡地開始吃另外一碗。
“劍士出力多,吃的也不少啊。”旁邊的金澤連一碗都沒吃完。
“我吃的不算多啦。要是時間充裕的話,煉獄先生少說也能吃二十碗。”
他啧啧稱奇,下一秒冷不丁地問:“明日,你有心上人了嗎?”
正端着碗喝湯的緑“噗呲”地噴了一口,立即狼狽不堪地掏出手帕擦擦嘴和脖子,無奈地說:“前輩……你的話題……跳轉得前後一點聯系都搭不上啊。”
“所謂戀愛,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出神地盯着拉面配料價格的小木闆,像自言自語那樣問道。
緑沒預料到已近而立之年的他會要和她讨論聽上去很少女的話題:“前輩不是有太太了嗎?”言下之意是“你沒喜歡過誰嗎?”
他幹咳了兩聲:“我也好奇其他人怎麼想。”
金澤前輩是和太太發生了什麼了麼?或隻是單純的八卦?緑不清楚,但她很樂意傾訴一下隐瞞已久的秘密。她冥思苦想好一會,小心翼翼地回答:“我說不上來,但跟他在一起時,我感覺我活着。”
金澤不解,耿直地說:“好誇張,難道他一離開你你就停止呼吸了嗎?”
“不是啦,嗯……可能是變得更敏感又更遲鈍吧。”緑輕輕撓了撓臉頰,感覺這個解釋同樣含糊不清,“比以前更愛笑了,但不高興的時候也變多了,容易陰晴不定啊。開始在意起原來不關注的細節,也變得不太看重原先耿耿于懷的事情吧。”
金澤的眼神充滿了探尋的精光:“那個人,是我想的那位吧?煉……”他話未說完,緑已經在猛點頭了,馬上又左顧右盼,像是怕遇上其他隊員似的。“請不要傳出去。”她懇切地拜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