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月十一日。
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逗弄着雪白的紗簾。紗簾似乎禁不起逗,樂得花枝亂顫,能這麼形容嗎?緑無精打采地歪頭轉眼珠,視線環繞屋内簡單的擺設依次兜圈圈,順時針看一圈實木天花闆、紗簾、儲物櫃、床頭櫃,再逆時針看一圈,實在無聊得很。
往年幾乎沒有住過院,今年卻成了蝶屋的常客。花街一戰後她被嚴嚴實實地裹成了木乃伊,放在單人病房靜養一周了。忍還囑咐旁人先别來打擾她,但她覺得自己早就能見人了。牆的隔音不好,她能聽見走廊傳來一段對話。有人想進來探望傷患,不知是小清還是菜穗說她還沒醒。緑朝門喊道:“我醒了!請進!”
訪客推門探頭探腦,晃了晃手裡包裝精美的紙盒子:“好久不見啊,你怎麼樣了?瞧,慰問品——七辻屋新鮮出爐的栗子饅頭。”是隐前輩金澤平藏,緑最想見的人。他轉身關好門,随手把盒子擱在床頭櫃上,搬了張椅子挨着病床放下,幫試圖坐起來的緑調整好枕頭靠墊後才坐回去。
“謝謝你,前輩。我好得很快呢,明天應該又能拆掉一些繃帶了。”緑暗暗惋惜她無福享用栗子饅頭了。她的頭上纏了一大圈繃帶,足足擋住了大半張臉,唇上的線還沒拆,進食都隻能喝流食,張嘴也受限。
金澤問候完傷情後,神情沉重地搖搖頭:“吉原一戰太慘烈了,大半的房屋都毀掉了。你們無人犧牲真是奇迹,果然個個都出類拔萃。聽說你一個人對上了兩位上弦,足足打了一個多鐘啊。”
緑輕歎了口氣:“可是我在拼命的時候感覺上弦都沒怎麼認真,打我跟打着玩似的。從屋頂上掉下去時真以為結束了,在醒來之前都以為自己已經去彼岸了呢。”她本要擠出一個苦澀的微笑,結果嘴角一咧又扯到縫了線的傷口,還是繼續保持面無表情吧。
“幸好音柱大人他們及時趕到了,不然我們鬼殺隊損失可就大了。”金澤黝黑的臉揚起一個贊賞的微笑,口氣裡沒有奉承的虛僞。
“噢,後來聽宇髄先生說當時炭治郎他們全都趕去攔鬼的腰帶和鐮刀,差點沒人想起來還得接住我……”緑無奈地習慣性撓了撓額角,方意識到額頭上還包着繃帶。她丢下當下的話題,趕緊關心起最牽挂的事情:“唉,這不重要。金澤前輩,請問娟代姐姐她們的歇業辦得怎麼樣了?”
“姐姐?”他遲疑地停頓了,目光迷離起來,努力回憶一些細節來确認:“那些女孩的年紀好像都比你還小,最大的夕霧和娟代隻有十八歲,那個叫桃若的女孩上個月剛滿十六。”
陪客接客是折騰身體的工作,肌膚再嬌嫩的少女都熬不了幾年,早早松弛衰老還隻是最淺的代價。他沒注意到緑微微瞪大的眼瞳中表示的震動,繼續說下去:“遇到了麻煩,不過是有把握可以解決。遊女的歇業要到警署辦,還要得到樓主的許可。目前最大的問題是還沒拿到荻本屋樓主的簽字。”
“樓主的許可……”緑煩躁不安,指尖不斷纏繞被單的一角,頭隐隐作痛起來,“一定要有他的許可?往年不也有不經樓主同意就成功歇業的案例嗎?我不信他會輕易放人。”
“咳……是有‘不必樓主簽字便可辦理歇業’的規定,但現實不一樣,現實怎麼可能完全按照規定走?官方的文書上承認遊女有歇業的權利,把歇業寫得那麼容易,事實上吉原和警署關系好得可以忽略上述東西。我調查過了,時有想辦理歇業的遊女會受到兩方明裡暗裡的阻撓,那個誰……哎,我想不起名字了,反正很多年前那幾個在救世軍和律師的幫助下打赢了歇業官司而出名的遊女,雖然未經樓主同意就離開了吉原,卻被樓主雇來的混混的騷擾和威脅,逼得最後不得不又回去工作。你知道積極廢娼的救世軍吧?吉原一點都不忌憚得罪英國人的。所以,保險起見還是得到樓主的同意最好,提升他出爾反爾的成本,以免後患無窮。不過,想征得樓主的同意确實不是易事。所以我沒有直接帶她們去辦歇業,而是聯系了在報社工作的熟人,由他們出面介入和宣傳——當今的輿論還是支持遊女歇業的。一則,有報社的幫助能省不少力氣;二則,萬一吉原那邊想查在幕後幫助娟代的人,也查不到咱們鬼殺隊。”
“金澤前輩思慮周全,拜托你真是明智之舉。那前輩說可以解決問題的把握是什麼呢?”
“報社的幫忙是一方面,最關鍵的還是這個。”金澤舉起左手,大拇指快速搓撚食指,做出數鈔票的動作,“那三個女孩,有兩個還是高級遊女,她們要還的債早就遠超契約書裡約定的預支金了。如果她們沒記錯,桃若的預支金接近七百元,娟代和夕霧要償還的金額已經超過一千五百元。她們過去工作的幾年,隻償還了不足十元。照吉原那種幹到死也還不清債的機制,兩百年都不夠還債的。不過最近報社的代表和荻本屋幾次協商,對方的态度終于有所松動,說要是能一次還清的話,就同意簽字。”
緑當然清楚,荻本屋的遣手有解釋過:契約書裡約定了工作年限,但還不完債根本不可能離開吉原。遊女除了要還預支金,吃穿用度也要自行承擔。更坑的是,東西的費用高得令人咋舌,比如店裡強制遊女購買的奢華服飾,價格是外頭吳服屋的好幾倍。買不起隻能賒,債務便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大到能夠叫人死了攢錢贖身的心。
她松了口氣,提醒金澤:“錢的問題好辦,我在信裡和你提過了,用我賬戶裡的錢就行。荻本屋那邊肯定想不到資金已經到位了吧?不過,前輩,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嗎?雖然我此前和娟代她們說過,可以用我的錢墊付,但你能不能和報社那邊商量一下——由我出錢,然後以報社的名義付款,對娟代她們和荻本屋說是報社的捐助?”她突然有點不好意思起來,因為已經請金澤做了太多了。
金澤大為不解,不自覺挺直腰闆,雙手置于腿上正襟危坐,鄭重其事地注視病床上年輕的後輩:“我理解對荻本屋的說辭,讓對方知道你的存在對事态不利,到時候還得辦你的歇業。但為什麼也不跟娟代她們說實話呢?三個人的預支金加一塊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啊,你不打算借給她們,而是無償贈予?”
“我就是怕她們得向我還債……以前完成任務後,也有人想要報答救命之恩,我覺得很麻煩就推脫掉了。我見識過一些原本關系不錯的友人或親戚,卻由于債務而變質、甚至反目成仇。恩情和債務對欠下的人而言,是很沉重的東西。對我來說也一樣,所以不想背負。加入鬼殺隊好幾年了,雖然收入不菲,但我也沒什麼特别大的支出,攢下那麼多積蓄也不知道用來做什麼。如果能拿去幫助别人不是很好嗎?要是她們以後能好好生活,就足夠啦。”她講得口幹舌燥,剛想側身把手伸到床頭櫃,給自己倒一杯水。金澤馬上起身給她倒好,端到面前。她邊道謝邊接過,小口慢慢地喝了半杯。
“這是很了不起的想法。我明白了,那就按你說的辦吧。”金澤心裡并不認同,他覺得有借有還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不妨礙他對别人的選擇肅然起敬。
“謝謝你,金澤前輩。情報指揮部的工作那麼忙,我還拜托了你那麼多事,還讓你安排她們的工作。我該怎麼還你這份人情才好呢?”雙手捧玻璃杯的緑感激地望向他,不知所措地上下摩挲玻璃杯,按得指甲蓋發白。
“你啊,”金澤的笑容溫暖樸實,恢複成和藹可親的老大哥氣場,“剛剛不是才說恩情啊什麼的是不想背負的麻煩東西嗎?我也不想你煩惱這些。再說了,我和報社的朋友都樂意看到娟代她們過上普通的生活。如果她們歇業後沒找到合适的工作,又會回去賣笑。所以能有大家幫得上忙的地方,自然會全力以赴,不必跟我們客氣。”
他停頓了一下,指了指水壺:“水,還喝嗎?”
緑不顧唇上的縫線,微微笑了,将杯子遞給他。金澤舉起水壺倒水時,忽然想到:“嗯……如果你實在很想還我人情,就快點好起來!然後請我吃拉面吧,丸光茶葉鋪那邊的拉面師傅還說最近沒見着你。聽蝶屋的小妹妹說,想來探望你的人不少呢,有戀柱大人、水柱大人、還有藏原先生他們。前幾天我去記錄音柱大人口述吉原一戰,他也托我向你問好。你的人緣真不錯啊。”
緑一向對自己人緣好不好缺乏自覺,金澤的話卻撥動了心中某根落了塵的弦,響起了那個人最後溫柔的聲音:“你還會有更多夥伴的。生活是很遼闊的,所以,一定會有的……”
自從他走之後,她從未停止思念。雖然已經不再抑制不住地湧出熱淚,但也從未停止悲傷,以至于默默地在心裡疏離了所有人。可她終究沒法對發生在眼前的苦難熟視無睹,忍不住去幫助娟代等人的同時,也邁出了自己畫的精神牢房,結束了心理上對自己的孤立。
于是她現在能發現,自己确實擁有許多夥伴,除了煉獄先生以外的夥伴。為什麼這個發現會令她既感到慰藉又難過呢?究竟是走不出痛苦,還是不想走出痛苦呢?
“向前走吧,緑,不管你決定将行何方,我都會為你加油。”
我真的能夠向前走嗎?我現在算是在向前走嗎?你會為我所做的感到驕傲嗎?你會支持我想要做的嗎?她迷茫地思忖,怏怏不樂地接過金澤倒給她的水,仰頭一飲而盡,好緩解喉嚨的幹渴,好纾解無名的憂傷。
好想再見一見那個人。有一點水不小心沒喝到,像眼淚似的流過下巴滴到了被單上。
(二)
十月十八日。
距離金澤的探望已過去了一周,頭上和身上的繃帶已經拆了大半,但緑還沒得到出院許可。臉上那道百足蟲似的長長的傷疤爬過半張臉,要永久定居下來。就算她平時不怎麼注重外貌和打扮,好歹也是有點愛美的,無法不介懷破相,便盡可能不去照鏡子或是會反光的東西,好像不看它就不存在。但它的存在感十分強烈,偶爾會瘙癢或火辣辣地疼起來,塗抹藥膏也舒緩不了,隻能忍着。
今天早上毫無防備地照到盥洗室的鏡子時,她沒有馬上别過視線,因為恍然憶起,師父斑駁的臉上也有一道觸目驚心的猙獰長疤。悲哀和傷疤嗎?她戳了戳臉頰,想她作為徒弟總是繼承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
回到病房時,有人已經等候多時了。一個沒見過的隐從椅子上站起身向她深鞠了一躬。
“你好,你是……”緑邊用手帕擦幹手上的水,邊疑惑地細細端詳那張掩在面罩下的臉。隐摘下帽子和面罩,用東京話字腔正圓地自我介紹道:“你好,明日小姐。好久不見,我是淺沼秀,請多指教。”
竟然是夕霧。緑都沒認出來,因為她完全沒有了在吉原時的風情萬種。站在她面前的夕霧,或者說淺沼秀身穿保守嚴實的深色制服,烏黑的頭發盤成一個簡單又一絲不苟的小圓髻,巴掌大的白淨面龐素面朝天,一改初見時的乖張頹廢,變得沉靜平和。這姑娘卸去脂粉和華服後,反倒像個嚴肅端莊的修女。她甚至在短時間内連說話的口音都改了,那句自我介紹聽不出廓詞的痕迹。
“哇,你的變化真大啊。”緑感慨道,樂于見到這樣的變化。她踱步坐回床上,停不住地好奇觀察着成功歇業後從頭到腳都煥然一新的阿秀。
阿秀落落大方地笑了笑,也坐回原位:“金澤先生他們都這麼說,娟代和桃若也和我一樣。她們現在也不叫娟代和桃若了。娟代改回了原名‘本鄉玉子’,桃若新起了‘草壁桃’的名字,我們都叫她小桃。”
“阿秀,玉子,小桃,都是很好聽的名字呢。”緑高興地輕輕點頭,“那你們的新工作有着落了嗎?”
“多虧了明日小姐、金澤先生和報社諸位先生的幫忙,真的十分感謝你們,我們一生都不會忘記這份恩情。”阿秀又站起來,跪在地上行了一個隆重的大禮,緑連忙下床将她攙起來。“我們三個已經得到了歇業許可,現在都在鬼殺隊的隐部隊見習。金澤先生認為玉子擅長交際,可以學做後勤善後工作,以後去和外界打交道。小桃性情單純,心靈手巧,他安排她去向後勤部裡的裁縫學縫紉隊服。至于我,就在編輯部幫前輩們整理《夜行路》的稿件。她們倆本來今天也想過來的,但是臨時被前輩叫走了。”
“看我有什麼要緊的,你們忙你們的。”緑擺擺手,從床頭櫃上蜜璃送來的果籃裡拿一顆蘋果給她,“你吃蘋果嗎?也有蜜橘。”
“那我給你削個蘋果吧。”她雷厲風行地要跑出房間去廚房借水果刀。從來都是不削皮直接啃的緑急忙喊住她:“诶诶不用那麼麻煩!我吃橘子就好了!”阿秀乖乖坐回來,挑了一顆表皮無瑕的橘子剝了起來。
“明日小姐。”她低頭,細緻地撚掉了一根根橘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