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竈門炭治郎,今生與緑和煉獄變回陌路的少年。由于她改變了無限列車任務,她和煉獄到現在還沒“認識”他,自然也尚未建立起情誼。緑知道他是個心地純良的人,但再純良的人會願意幫助當衆堅定要求處決自己和妹妹的人嗎?緑不敢肯定。
“試試吧,我來聯系他。”義勇的表情有所不同,眉眼的神态柔和了許多。緑點點頭,炭治郎說不定會看在師兄義勇的面子上會肯幫忙。出乎緑的意料,炭治郎相當積極地一口答應了,這讓她很感動。
到了約定的日子,緑望見竈門炭治郎從街道另一頭遠遠小跑而來。“前輩你好!”背着大木箱的紅發少年精神抖擻地向她鞠了一躬。重新認識以前的朋友,緑感覺有些古怪。短短的談話中,她并不刻意掩飾自己對他的了解,使得他偶爾瞪大眼睛:“前輩,你怎麼會知道的呢?真神奇,我有種其實和你認識很久了的感覺。”
緑隻是故作神秘地一笑,帶過了這個話題:“炭治郎君,我們今天時間很緊。馬上就要到了。”
她領他來到煉獄先生的住所。隊裡許多隊士會在外租房或購房,像緑一樣。隻有柱可以住在産屋敷家族名下附帶道場的宅子,這也是柱的特權之一。在各地擁有房産的産屋敷允許柱根據自己駐紮的轄區或者喜好選擇宅邸,譬如富岡義勇當年不假思索地擇了位于竹林深處、遠離市區喧嚣的道場。炭治郎心懷敬畏地觀望着這座外觀古樸又不失格調的瓦頂大宅,不禁輕輕感慨:“好大……”
“這裡的房子和土地其實都屬于産屋敷家族,煉獄先生隻有使用權。如果他日後離開隊裡,大概得要搬出來了。不過柱要是喜歡,也完全有财力買下。”緑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長鑰匙。她和煉獄都有對方住所的備用鑰匙,隻為了在其中一方遭遇不測時,另一方可以處理後事……她把鑰匙滑進鎖孔,稍用力一擰,擰開了大門的鎖,也擰開了記憶。
很久以前,是她先把自家的鑰匙給他的。“給我?為什麼要把鑰匙交給我?”煉獄迷惑地盯着手心裡那枚銅色的鑰匙。
“師父不在了,我又沒個親眷。萬一……就怕萬一嘛,到時我的東西都随你處置啦!”緑撓了撓後腦勺,憨憨地一笑。
“你有什麼很重要的東西嗎?”
“唔,玩具……”臉頰暈上淡淡的粉紅,因為想起了自己收集了多年的玩具,從各地淘來的小玩意擺滿了客套的壁龛,足以堆成小山堆,“噢,偷偷告訴你一聲,我的小金庫在二樓朝南那間房間的橫梁上,這些年攢的錢都放在裡面。衣服沒幾件,送掉或者扔掉都可以。還有院子裡的柿子樹,如果到時候結果了,你随便摘去吃,也可以做成柿餅。啊……我到現在還沒吃到它結的果子啊,它都沒結過。”她撚了撚下巴,假裝遺憾,好像她的确不久于世的樣子。
“會吃到的,你一定得吃到。”煉獄在瞬間縮了一下眉頭,忽然心裡發酸,攥緊了那把鑰匙微微一笑,“我等着吃你做的柿餅!”
“好啊!我會做一大堆的!”緑眉開眼笑,兩排牙齒快活地露面。他也從上衣的内袋裡摸了點什麼,向她伸出一隻拳頭:“這個,也給你保管。”
“什麼東西?”放進掌心裡的小物件的實感告訴她,是另外一枚鑰匙。他說:“既然你這麼信任我,那我也可以把我家的鑰匙給你。如果有必要的話,你可以帶我家裡人過來。”
其實他也可以直接給家人的。緑雙手合起來,合住鑰匙,很高興自己同樣得到了特殊的信任,然而喜悅之中卻又暗暗混合着一股道不出的悲涼。這種時候了,她還品嘗着心裡一股不合時宜的、怪味的甜蜜。她珍重地收好它,幹脆地應承:“好。”
——就算我們給了彼此鑰匙,但我那時并沒有真正嚴肅地考慮過自己會死、他會死的事實。玩鬧似地約好了,等到那一天來臨時,還是像傻瓜一樣反應不過來。
——但我真的不想接受,不想放棄你。不管别人怎麼說,我都想懷揣着再見到你的希望。
在玄關脫了鞋後,在進屋前她朝着無人的裡屋說:“失禮了,我們進來了。”
“诶,家裡還有人嗎?失禮了!”準備要踩上玄關的炭治郎聞聲把腳收回來,跟着喊了一聲。
“沒有,這裡隻有我們倆。但是沒有提前打招呼就進來,總覺得不太好。”她笑了一下,“那麼,你接下來就四處轉轉吧,左手邊是客廳,右手邊是茶室,廚房和浴室在盡頭。煉獄先生的卧室在那邊。從院子裡可以進道場的後門,煉獄先生一般不會鎖道場後門,可以直接進去。你要不要先把大箱子放下來?”
“不用啦,我背着就好。這裡是茶室啊。”他拉開一扇門框低矮的拉門,彎腰往裡面張望了一下,并不踏進去。四疊半大的小茶室裡空蕩蕩,因為茶具、釜水壺和火盆等器具都收起來了,壁龛中隻有一副挂軸。一個随時可能會殉職的人,在茶室挂了一副禅宗雲門大師的偈語“日日是好日”。
緑不懂茶道,但她享受着在偶爾的訓練結束後、坐在這裡觀賞煉獄給她點茶。許多人不曾見過個性熱情爽朗的煉獄也會有沉靜下來的時刻。起初她也不理解為何沏一碗茶要那麼繁瑣和講究,直着脊梁骨坐在一邊耐着性子看他像表演似地備器、候湯、溫碗淨筅、點茶,動作如流水般順暢優雅,等他終于轉完茶碗請她喝。用茶道招待她的人若不是煉獄,那漫長的等待過程對身為門外漢的緑來說,将是一種出于禮貌而必須得忍受的煎熬。但因為對方是煉獄,偏愛之心使得這段時光成了享受。
“我技藝還遠遠不到家的。”緑感慨煉獄竟然能一絲不苟地遵照那麼複雜的流程時,他謙虛地回答,“平日疏于修習茶道,隻是半吊子的水準。以拙技招待,如有不周請多多包涵。”
“哎呀,哪裡的話,完全能感受到你的用心啊。煉獄先生喜歡茶道嗎?”緑微笑着問,心想他就算做錯了她壓根也看不出來,而且換作她肯定堅持不了不清楚意義的練習。
“嗯,心情會很平靜。”在茶室裡的煉獄語調平和,不會高聲交談,“每天做着不知下一刻會發生什麼的工作,每次還能像今天一樣做茶時,我都會珍惜僅在這段間隙裡才能做到的、專注于‘當下’的平靜。我喜歡的應該是這種心靈的甯靜吧。”
“那就是茶道于你的意義啊,追求順乎自然、清靜淡泊的禅者心境。難怪是‘日日是好日’呢。”緑輕輕放下茶碗,扭頭望向字軸,對他寄托在上面的願景有了幾分理解。她調皮地眨眨眼,戲谑道:“對于想要燃燒心靈的人來說,是不是太溫吞了、不夠火熱啊?”
“哈哈哈,并不沖突啊。”煉獄與她相視一笑。他挪回面向釜水壺的方向,開始給自己做茶。那天下午的陽光透過紙窗的格子與竹簾透進來,滿室朦胧的柔光。釜水壺中燒開的水聲響低沉地沸騰,不知名的小鳥在屋外的樹上婉轉地啁啾。緑凝視着低頭全神貫注沉浸在茶筅與茶湯之間的煉獄,劍眉星目的側臉輪廓猶如畫中之人……
“前輩?”
炭治郎的呼喚把她喚回了現實。“我可以過去那邊看看嗎?”他指了指卧室的方向。
“噢,你去吧。”緑回過神來,“你能聞出這個房子裡不同的氣息嗎?”她帶他過來,就是為了感受和記住煉獄的氣息,然後去搜尋其下落。雖然緑懷疑這可能不是一個好辦法,炭治郎能聞到多少?又真的能在街道上發現類似的氣息嗎?但總歸要先嘗試了再說。
“很稀薄。而且我不太能分辨我所聞到的,有多少是煉獄先生的氣息,還是房子本身的氣息。”炭治郎盡力了。可是對緑而言,到處充滿了煉獄存在過的痕迹。光憑屋内簡潔的深色原木裝潢判斷,外人可能會以為此處住了個作風穩重的年長者。整個一樓最活潑的小擺設是挂在客廳的柴犬形白瓷風鈴,面向庭院叮叮鈴鈴地搖曳。每個居室收拾得清爽整齊,隻有書房裡的桌面淩亂得格格不入。幾張圈圈叉叉的地圖歪在書堆上,一些寫滿了内容的紙張被一卷攤開的書倒扣着擋住了。緑和炭治郎不想冒犯到煉獄更多的隐私,并不随意亂碰屋裡的任何東西,隻是在各個地方待了一會便離開了。
她意外發現他晾在後院的衣服居然還挂在原地,風吹雨淋日曬了一個多星期,早都髒了,還闆結得硬邦邦的。她順手收進來疊好,這堆衣服若不徹底清洗和晾曬,估計全會壞掉。廚房的竈台上還架着一口鍋,上面還有幾層蒸籠。她忍不住好奇去揭開最上面的蒸籠蓋掃了一眼,裡面碼了好幾個形狀不一的生紅薯。煉獄先生大概是提前先備好,一回家就能生火蒸點心吃。這座房子還維持着主人剛離開時的狀态,滿是他生活的細節。
“前輩,我差不多可以了。”炭治郎說。
“好,那我們走吧。”緑點點頭。他們離去時不忘檢查一遍,将門窗都關好,房子又回歸到了等候主人歸來的幽幽靜谧與昏暗之中。
太陽逐漸向西推移,炭治郎始終未能在混沌的都市裡搜尋到與房子中相似的氣息。用鼻子聞其實和用眼睛看差不多,在一條又一條擠攢的全是黑發的人頭的大街上,找一個隻有一面之緣的人。千萬種混雜的氣息中可能不存在他們的目标,也可能是錯過了。一個人的氣息遠不如一隻鬼那麼強烈,何況距離事發當夜已經過去了一周多了。所以在焦頭爛額的炭治郎越來越沮喪時,緑隻好按住他的肩膀。
“就到這裡吧。”她落寞地為今日的搜索畫了句号。
“可我什麼都沒幫上,我也想找到他。”炭治郎不甘心。
“你已經幫了很多了……謝謝你願意幫我。”緑也明白沒那麼容易,時間拖的越久,希望也越渺茫,“你餓了嗎?作為回報,我請你吃東西吧。你想吃什麼?”
炭治郎随便選了個地方,巧合的是他選了她最後一次見到煉獄的茶屋。“這裡的百福饅頭挺好的,你看看還有沒有什麼其他想吃的。”緑介紹說。在炭治郎認真看牆上挂的菜名牌時,上次那個打翻托盤的黑眼圈女侍來為每人倒了一杯茶。
“前輩之後要怎麼辦呢?”炭治郎的意思是如果自己繼續派不上用場的話。
“我想應該調整一下方法了,繼續這樣走來走去地找可能隻是浪費時間。”她疲憊地揉了揉睛明穴。
“具體是指?”
“改變方向,從鬼入手。雖然鬼和人不一樣,彼此之間好像沒什麼聯系,但是堅持不懈地問,也許能找到線索或者……答案。”如果他是被鬼所殺,也許她會機會遇上這隻鬼。緑想自己應該還有去無限城以及見到無慘的機會,若是他真的是被上弦或無慘所殺的話……
炭治郎看着緑肉眼可見地消沉下去,突然一拍桌子彈起來,把緑吓了一跳。他聲音洪亮地給她打氣:“前輩!加油!!加油!不要放棄!隻要有我和祢豆子能幫得上的地方,盡管開口吧!”
“啊,嗯……謝謝,我會的。”緑的目光轉向放在他身邊的箱子,“炭治郎君也是,如果有我力所能及的事情,請務必找我。聽說你立志要讓妹妹恢複成人呢。”
“嗯!我相信祢豆子會變回人類的,我相信。”少年坐回原位,用粗糙的手掌輕輕撫摸箱子,箱子裡傳出利爪刮木闆的響動,是祢豆子的回應。
“相信嗎……假如餘生都要在得不到答案的疑問中度過,餘生都在不确定的事情中度過該怎麼辦呢?”她問他,也在自問。
“哪怕是這樣,為了祢豆子,我不會放棄的。”
“嗯。”緑發現自己同樣如此。腦海裡浮現出過往遇見的那些與家人失聯而憂急如焚的人們的臉,上面的汗與淚難以分辨,無一不懇求她幫幫忙。
——太好了。
——幸好我有去藏原家,有把藏原君的最後的經曆告訴貴子阿姨他們。不然他們在往後的日子裡反複地想要知道藏原君是怎麼死的,卻得不到答案、活在懷疑裡,該有多痛苦啊。
——杏壽郎,你如今身在何方,是生是死?我還能再見到你嗎?
——我想找到你,不管要花多長時間……
與竈門炭治郎分别後,緑獨自漫步在五月町的街頭。路燈逐一亮起,偶有三兩行人擦身而過,轉進某戶門裡。五月町不屬于繁華熱鬧的市區,若是銀座或淺草的商圈此時還燈光璀璨,但這裡的人們沒有夜生活,早早地各歸各家。冷冷清清的街道不一會連行人也罕見。于是,這個感覺更加明顯了。
有人在跟蹤自己,在距離大約三四十米的後方。
那人藏得蹩腳,緑早就發現她了。她裝作渾然不覺,想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但女人一直拖拖拉拉的,保持着一定距離,似乎沒有要和她近距離接觸的意圖。而且當緑第一次假裝停在某戶人家的院門前,餘光觀察遠處的跟蹤者時,她立即左顧右盼,似乎是要記住周邊環境。但緑多停幾次不同的人家,跟蹤者仿佛陷入了迷惑。
緑的耐心耗盡了,她趁其不備甩開她,在女人發現跟丢對象而慌亂之際繞到她背後:“你是誰?你跟着我做什麼?”
矮小的女人轉過身來時,看清她長相的緑略微詫異——跟蹤者是茶屋那個冒失的黑眼圈女侍。
女侍猛地後退了幾米遠,雙手背到身後。直覺告訴緑,這隻是個普通人,而非修習武學之人。暴露了行蹤的女人還在強裝鎮定,殊不知眼神緊張得已經預示她準備要豁出去了。她想擺出勝券在握的樣子,一開口卻結結巴巴:“我是緒方菖蒲。我、我要跟你做個交易!”
“什麼事?”緑不慌不亂,但接下來女人所言之語叫她大吃一驚。她深吸一口氣,背台詞似的炮語連珠地說:“我會把你失蹤的同伴還給你,但是你要答應我兩件事:第一,你和你的同伴必須放過我女兒,不得傷害她;第二,告訴我把鬼變成人的方法。”
“你也困擾很久了吧?就讓我們快點幹脆地解決這事兒吧!如果你辦不到,那我死也不會給你發現他的下落的。我真的……忍到極限了!”
菖蒲鼓起勇氣直視佩刀劍士的眼,毫不退步。她帶着她的過去,站在努力消化她所說的話的緑面前。
“你快絕望了嗎?我也一樣啊。”菖蒲的嘴唇幾乎不動,隻有喉嚨發出極輕的呢喃。
(二)
“菖蒲,菖蒲。”
那孩子習慣了一叫我就要喊兩次,她說因為我的名字念起來很動聽。她不是我的孩子,盡管我也很希望能成為她真正的母親。
鈴奈,你的名字也很好聽的,但給你起名的人卻不珍惜你。
可是說來慚愧,我一開始也是什麼都沒做。
我十幾歲時跟着中介從鄉下老家到城裡做女傭,中介說能到新藤家工作是我的運氣。本地人都知道,靠經商發家的新藤先生如今有hd撐腰,有錢有勢,是本地數一數二的人物。我一個沒什麼見識的土丫頭,隻懂得誠惶誠恐地按祖父母教的表示感恩戴德。管家帶我去下房的路上,我見到有個穿着漂亮的橙色百蝶衣的小孩子蹲在烈日下的中庭,埋頭盯着不長草的土地。
管家先打了招呼:“鈴奈小姐,您在做什麼呢?”
她不理不睬,像沒聽見,保持低頭的姿勢。“罷了,我們走吧。”管家對我說,然後小聲嘀咕着那孩子小小年紀性情孤僻,總愛裝聾作啞。我又扭頭看了一眼,這時她擡頭了,與我四目相對。那對眼瞳的顔色淺于常人,像被稀釋過的墨水,在陽光下如兩顆空洞的半透明彈珠,嵌在微微反光的白皙皮膚上。我看呆了,直到意識到管家走遠了不得不馬上追上去。
那時她還不滿四歲。見過她的母親妝日夫人後,我才知道她那對淺灰色眼睛從何而來。這種特别的瞳色不僅讓她瞧着不像個活人,倒像個玩偶,也襯托得妝日夫人的容顔有種不近人情的冷豔。和我一起幹活的人私下裡說出身長崎的夫人肯定有點洋人血統,不然她的眉眼和鼻梁怎麼會那麼深邃和高挺呢?
第一年,管家隻讓我幹些基本的活,比如擦地、擦拭那些昂貴的器具、保養榻榻米之類的。我慢慢地知道了關于這個家更多的事情。寬闊的豪宅裡住了不止一位夫人,除了老爺的妻子和妝日夫人,還有其他幾位如夫人。她們幾位平時甚少來往,隻在各自的居所裡活動。夫人多,孩子卻很少。一共隻有四個,鈴奈小姐是唯一的女孩,也是妝日夫人的獨女。新藤家的兒子們也不會過來和鈴奈小姐玩。
妝日夫人不是尋常人家的小姐,是老爺花重金贖下的yj。和她同為yj出身的如夫人還有另外一位。每當老爺回來,所有人都嚴陣以待。最開始待在下人房間裡,我都能聽見主人那邊傳來的恐怖悶響。後來我時常遇見心情不好的老爺打罵夫人們和孩子們,他從不拉上任何一扇門,因為這是他的家。
“該怎麼辦呢?”我曾問比我年長的女傭,她們都說:“别多管主人家的閑事,隻要閉上嘴,裝作沒看見低下頭走開就好,不然不光你也挨打,還可能被趕出門。”
我聽了她們的話,努力不去在意主人家的私事。但我還是有瞥見幾次房間裡的情景。不同于其他挨打後會啜泣許久的夫人,妝日夫人頂着一頭被扯亂的發髻還能若無其事地抽煙喝酒,一副滿不在乎自己剛剛經曆了什麼的樣子。臉蛋被扇紅的鈴奈小姐則常常不哭不鬧,坐在角落裡安靜地翻花繩。妝日夫人隻會吆喝我去弄下酒菜來,卻從不叫我給小姐拿藥膏。
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小心地詢問夫人用不用取些藥來,她的左眼一跳:“上藥?這種程度還不用去管。”
“但是……”
“怎麼?你覺得她很可憐?我像她那麼大的時候,已經天天要幹活和練舞,挨打比吃飯還多,還不是一樣活下來了。”妝日夫人徐步向我走來,灰眼睛利得像針一樣,吓得我手抖個不停,視線隻能怯怯地向下盯她的嘴唇。兩片紅唇松開煙管,一開一合地嘲笑我:“這小蹄子過得很好啊,生來就是個衣食無憂的小姐,不用出去陪客也有好衣服穿、有大房子住,挨幾個耳光算什麼呢?你呢?不如想想你自己吧!從窮鄉僻壤來的蠢丫頭,輪得到你來可憐有錢人麼?”
她走過我身邊,蹲在小姐面前,掂起她的小臉:“這雙眼睛以前可把你父親迷得神魂颠倒哦,現在他看見就心煩意亂呢,哈哈哈!”
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也許他們一開始真的相好過,如今卻成了一對彼此厭憎、針鋒相對的夫妻。但是他們再怎麼折磨對方也罷,為什麼還要帶上無辜的鈴奈小姐?
其他傭人偷偷議論,是因為鈴奈小姐不是一個讨人喜歡的小孩子。我不懂,她為什麼得先讨人喜歡才能被喜歡呢?小孩子生下來就該被疼愛,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自幼失去雙親的我,是在爺爺奶奶的寵愛下健全地長大的。想起這一點後,我忽然有點慚愧——我大可不必顧忌主人們的臉色,應該直接去悄悄關心鈴奈小姐。
這個想法促使我第一次主動向她搭話。當她又蹲在庭院裡時,我走到她身邊,彎腰小聲問她:“您在做什麼呢?小姐?”
與初遇時一樣,她不理我,專心緻志地盯着沙地。我已經看見了,她關注的是地上一串絡繹不絕的螞蟻。螞蟻們富有耐心地一點一點分解和搬運她丢在地上的小半塊豆沙餅。她看得癡迷,然後把手裡一朵蔫掉的牽牛花扣在遠征隊伍的中央,不斷地用各種惡作劇擾亂隊伍:撒沙子、用樹葉刮走四五隻、捏着木棍把點心戳遠……她饒有興緻地觀察螞蟻克服各種人為的困難、不辭辛勞地把豆沙粒和餅屑搬回蟻穴。
鈴奈小姐的愛好好無聊,我想。“您的臉還疼嗎?”我又接着問,她仍然不理睬。我在原地耗了好一會也沒能讓她回答。不能拖太久不做事,我怕待會被管家看見了要責罵,又不想一走了之,心急之下,就用指頭把餅夾起來放到蟻穴口。
“哎呀!”那孩子終于有了反應,“你做什麼嘛!”她擡頭盯着我,不高興的眼睛看起來沒那麼像彈珠了。
“小姐,比螞蟻更要緊的是您的臉噢,您的臉還疼嗎?”
“不要,不要管,别動!”她氣鼓鼓地用小木棍把點心戳遠了,好讓螞蟻追着遠去的餅跑來跑去。
“這樣就夠了。”她說。
“什麼夠了?”
“肚子。”
“肚子?”
“站起來的話,肚子裡面刺刺的,痛。”
原來那孩子是為了忍耐肚子疼才蹲在庭院裡玩螞蟻,抵住胃就不那麼難受了,還可以打發時間。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疼的?為什麼一直忍着不說呢?我二話不說把小姐背回房間,把她安頓在床上後去找管家。管家派人去請醫生後叫我忙活到天黑,等到得空偷偷溜到鈴奈小姐的房間,已經是晚飯之後的時間了。
“媽媽?”房間沒開燈,小姐認錯了人。發現是我後,她默不作聲。
“是我,小姐,我是菖蒲。”我跪坐在門口探望她,“肚子還會疼嗎?”
“吃了苦苦的藥,不疼了。媽媽呢?”
“夫人……剛從外面回來,晚點會來看小姐的。”我扯謊了,妝日夫人早就回家了。她剛從百貨商店購物回來,正在搭配新買的衣服首飾。我告訴她小姐生病的事,她正在對着紅木螺钿鏡試戴時髦的寶石胸針:“噢,醫生來過就好。”
小姐還不如她手上的那枚胸針。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種奪下胸針埋怨她的沖動,但我最終還是忍下來,自己來看小姐了。望着躺在被窩裡的小小的病人,心裡滋生出了一種僭越的憐愛。
我是仆人,她是小姐,哪又如何呢?這個孩子的身份可能比我高貴,可她卻比我還要貧乏。縱然享受錦衣玉食,但連一個受欺時肯挺身保護她的人都沒有。
真的有人愛你嗎?我不知該去問誰。
第二年,伺候妝日夫人的女傭辭職結婚了,我頂替她去照顧母女二人日常起居。待在這裡讓我更加摸透了夫人和小姐的脾氣。夫人自己就像個不成熟的孩子,她的日常活動簡單得隻剩玩樂與吵架:花光每個月份内的零花錢,老爺來了就和他頂嘴、争執一些陳年舊事,有時挨頓打,挨完後繼續花錢。她似乎沒有眼淚這種東西,但喝了酒後會像刁蠻的潑婦一樣坐在地上罵人,罵老爺,也罵我不認識的人。後來老爺不再來,大夫人給夫人的零花錢也不夠胡亂花了。
來照顧妝日夫人後知道了許多以往不知情的事:比如夫人患有難愈的慢性病,不遵醫囑的生活又導緻身體惡化,隔三差五就要犯點毛病;比如老爺一直在介懷鈴奈小姐的身世,懷疑她并非己出又不挑明,隻把嫌棄和疏遠表現得一目了然,叫那孩子都看明白了。我從他們的争執中拼湊出了部分舊事,大概就是老爺在贖下夫人前已經知道她懷孕,可無法證明孩子是他的骨肉,當時礙于面子不得不贖下她,忍受了于他而言莫大的屈辱。古怪的是,夫人從來不對小姐的身世做出任何解釋或辯解,隻用一些含義暧昧的暗示激怒老爺。而且在他惡言惡語地辱罵或者毆打她時,她的眼神毫無恐懼,隻有一種像在旁觀和審視的陰冷。
我有時會産生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妝日夫人能像退貨一樣退掉鈴奈小姐,她會不會這麼做?但她不能,于是她像對待一根已經不喜歡了的簪子,任由孩子随便待在哪。與夫人朝夕相處隻讓我更确定了她是一個捂不熱心腸的人。但與鈴奈小姐在一起久了,我慢慢發現她有着不為人知的一面。
在我接連不斷地有意無意親近她一段時間後,她變得像隻剛出殼的小雞一樣黏人,時不時鄭重其事地向我分享一些雞毛蒜皮的瑣事,或者說着“菖蒲菖蒲,你看我的花店”,然後把從花園裡摘來的各種花苞一一擺在我做針線的小桌上。有時她會專程跑到距離我不遠的地方,用隻有我聽得到的音量驚呼一聲。
“怎麼了?”我一聽她叫就丢下手上的活計小跑過去。
“今天的夕陽特别好看!”她指着天空笑着說。
“什麼嘛!我還以為怎麼了呢!”我也沒好氣地笑了,順帶擡頭看看她專程提醒我欣賞的天空。第二天,她送了我一幅畫。
畫了一座房子,一大一小兩個人在窗戶裡朝外笑着,房頂上是一大片淺粉與天藍漸變的天空,鋪了許多金黃的雲彩。“是菖蒲和鈴奈啊。”我認真端詳畫,是靠兩個小人的衣服和發型辨認出來的,她在旁邊低頭腼腆一笑。雖然線條稚拙,但顔料混合得恰到好處,柔美的色彩與我記憶中的天空差不多。鈴奈小姐還藏着畫畫的天賦啊,是隻有我發現的秘密嗎?對了,她還經常會用指頭去描夫人那面紅木螺钿鏡上的精緻圖案呢。
“畫的是昨晚的場景”她扭扭捏捏地在畫上點來點去,給我解說着畫裡的小心思。我由衷地說道:“謝謝你送我這麼漂亮的禮物,小姐真了不起,我可畫不出來呢。”
她高興得不得了,白如玉的臉頰裡透着一股煥發的紅。
妝日夫人死了,那年鈴奈小姐七歲。
她的死很突然。又一次高燒,我們以為是和平日一樣的感冒,但這一次她的狀态極速衰弱,服用了退燒藥也不見效。包含我在内的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她便咽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