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病榻上的她睜開眼睛,忽然問在一邊擰濕毛巾的我:“鈴奈呢?”
我給夫人換了毛巾後連忙起身:“小姐在庭院裡,我去叫她過來。”
“不用了,你把窗打開,挪我過去。”
“可是有風……”
“你照辦就是。”她很執拗,我隻好照做了。夫人半邊身子癱在窗邊,望着在庭院裡玩含羞草的鈴奈小姐。亂蓬蓬的頭發縫隙中露出發青的病容和淺灰色的眼睛,我憶起初見夫人豐潤的姿容,對比她當下的形貌居然如此枯槁了。
她的目光凝聚在庭院裡的孩子上,以幾乎令人聽不到的音量低語:“那是我。”
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
“将死之人,無名可喚……”她小聲說了一句我不解其意的話,“等到要死的時候……我不知道可以呼喚誰……媽媽也好……他也好……全都……”
瘦得跟細木柴似的手指虛弱地捏了捏窗框,發絲擋住了她的臉,我看不見她的表情。好像有一點東西從發絲中滴落,我可能看錯了。
“夫人會好起來的,下午醫生會再來的。”我以為這不過和往常一樣反複發作的病,沒有太當回事,隻當夫人是因為虛弱而脆弱。
可是在醫生來之前,她急匆匆地去了。張大了嘴巴,欲言又止,像有東西噎在喉嚨,又像要大口呼吸,夫人始終什麼都不說。
既沒有呼喚母親,也沒有呼喚老爺。
也沒有呼喚鈴奈小姐。
鈴奈小姐似乎是沒多少實感,在葬禮上也表現得異常平靜。在和尚念經的時候,她坐到角落,掏出花繩翻了起來。沒有人指責小姐的行為,包括老爺和大夫人。妝日夫人的後事對宅邸裡其他人來說很麻煩,如果這個孩子能安安分分的,大家會松口氣。至于老爺,他簡直把她當作透明人。隻有我知道翻花繩是小姐不開心的時候才會玩的遊戲。她曾說過,想着怎麼翻出更好看的圖案,也許可以忘掉不開心的事情。在催眠的誦經聲中,那孩子皺着眉頭盯着花繩,卡在某一環不知所措,然後眼眶不起眼地紅了,站起來走掉了。
我回到夫人的房間整理東西時,發現她比我先一步到那裡。她站在夫人的紅木螺钿鏡前,目不斜視地看着自己的哭臉說:“應該是我……”
“什麼是您呢?”我走過去,輕輕抱住她。
“不在的人應該是我,媽媽就會好了,父親也不會總是生氣。如果我不在這個世界上,就不會給别人添麻煩了。”
我心裡咯噔一跳,先憋住了自己的眼淚,繼而摟緊了她:“沒有這樣的‘應該’,這不是您的錯。菖蒲很高興能認識鈴奈小姐,您對我來說完全不是麻煩啊,我一直珍藏從您這裡收到的禮物呢。”那張夕陽的畫和其他零碎的東西都還收在我的盒子裡。
我摟着她,望着鏡子中我們愁眉苦臉的模樣。這面鏡子是妝日夫人yj時代的舊物,它照着她從風華絕代的yj到嫁為人婦,而我也從中窺見我的青春在新藤家一點點流逝、鈴奈小姐則同纖細的竹子般越長越高。不知不覺間,我已經陪伴了她好幾個年頭。過去幾年我沒有回過老家,家太遠,路費太貴。
誰料待到有機會回去了,卻是為了奔祖父母的喪。“菖蒲還會回來嗎?”鈴奈憂心地看我背着行囊。
我摸摸她的頭:“會的,我過幾天就回來。”
是啊,因為我已經無處可去了。爺爺奶奶希望我來外面工作,也希望我順便在外面成家,兩個老人家無力替我安排親事,指望主人家能熱心代勞物色對象。如今最疼愛我的他們撒手而去了,我也成了來去無牽挂之人。故鄉的村子人很少,所見之處皆是茫茫白雪和枯枝敗葉。當我從寂寥冷落的村莊回到喧鬧擁擠的遠方都市,回到鈴奈小姐所在的家,一進門,那個小小的人就從廂房那邊直奔後門而來抱住我,歡喜我的歸來。
“你總算回來啦!”
“嗯,我回來了。”我蹲下來抱了抱她,眼角濕了。
我好像還是有可以待的地方的。
鈴奈小姐到了上學的年紀,卻還坐在家裡。因我無意的一句“上學不好玩,但是可以交朋友”惹得她期待起去學校來,還把一些帶文字的圖畫本放在書桌上等着,可一年過去了,也不見家裡有安排上學的意思。我在她這個年紀,已經在老家上學了。雖然沒讀出個什麼成績來,好歹也算識了字,自己能讀能寫。我不愛學問,但總不能讓那個小姐連我都不如吧?難道堂堂新藤家的女兒會成為一個目不識丁的文盲嗎?我遲疑不決,不清楚新藤老爺和大夫人是什麼打算,又不敢去問他們。
思來想去,我鼓起勇氣假裝在管家面前随口一提:“小姐以後會去哪個學校啊?”
“小姐不用去上學,上次大夫人問了老爺的意思,老爺不喜歡念書的女孩子,所以待在家裡就行了。”管家漫不經心地回答我。我艱難地将這話委婉地傳達給小姐,她什麼都沒說,難掩沮喪之色。僅僅過了幾天,她把桌上有字的書全扔掉了。
我趕忙把它們撿回來,心疼這些封面精美的書:“好好的書怎麼不要了呢!”鈴奈聽了我的話還是面無表情,她又暴躁地将那些書掃到地上:“不要拿回來!讨厭!反正用不着了!沒用了!”
“哎呀哎呀,你總不能因為讀不了就說它們沒用了吧?”我跪坐下來一一撿起小姐亂丢的東西,放在膝上整理好。她并非性情驕縱的孩子,第一次這樣發脾氣,所以我明白她是在傷心。我也跟着歎起氣來:能為她做什麼呢?
一瞬間,我突發奇想,口中自動說出了心裡一閃而過的念頭:“我可以教你啊。”
“我來教你識字就好了啊,啊!我真笨!怎麼現在才想到啊!”我重複了一遍,激動地舉起書。小姐睜大眼睛盯着我,淺灰色的眼睛蓄起點點晶瑩的光,悶頭地紮進我懷裡,甕聲甕氣地說:“菖蒲最好啦。”
“還以為你不樂意給我教呢。”我樂呵呵地輕拍她的後背。她臉埋在我的腰帶裡回答道:“樂意,而且我隻要菖蒲教。”
“哈哈,我不一定是個好老師噢,多多指教啦,小姐。”
“好的老師!不能嫌我笨噢。”她擡起頭,笑了。讀書識字成了我們之間的秘密。我先教她平假名和片假名,然後再慢慢教她識更多字。我用工資給她買了一本字典和帶注釋和假名的故事書。鈴奈小姐自然不笨,加上興趣盎然,進步飛速。她在家裡其他人面前會自然地假裝對報紙書刊不感興趣,實則房間裡偷藏了許多我幫她買的故事書。
“菖蒲,你過來,大夫人找你。”某日管家毫無預兆地召我去見大夫人,我心虛地去了,忐忑地思索是不是被發現了我教小姐識字,完全沒想到大夫人是要跟我談相親的事。
大夫人正坐在梳妝鏡前整理發髻:“菖蒲,你來新藤家工作有六七年了吧?”
“是的,夫人。”我恭恭敬敬地回話。
“前年你家的老人去世,按理來說,你的親事是該由我們來安排了。”她仔細地抹平蓬松發髻上的碎發,并不從鏡子裡正眼瞧我,“所以我叫人幫忙介紹了一下,後天下午對方會過來,你準備準備吧。”
我慌了神,真不知如何是好。管家給我使眼色,見我沒有反應,便堆笑着打圓場說菖蒲太老實了,高興得都不記得道謝了。回到房中,小姐知情後,臉慢慢垮下來。
“菖蒲要結婚了?你要走了?”
“哪有那麼快啊。”
“但是相親順利的話……你很快就會被帶走對不對?”她緊緊抿了抿唇,不高興地用鉛筆去畫圈圈,“等你在你的家有了小寶寶,就會把新藤家的鈴奈忘掉啦……菖蒲肯定是個好媽媽,真羨慕你的小孩……”
小姐居然是在擔心這個。我不禁笑起來,俯在桌子的另一端,保證不會忘記她。笑完後,我默然地思忖:“到時,也許是小姐先忘了我呢。”好像會有些寂寞呢。沒想到我的三次相親均以失敗告終。因為小姐總是躲在我對面的屏風偷看,之後拉着我對來相親的人評判一番,慫恿我回絕,弄得我難以點頭答應親事。
“菖蒲菖蒲,你聽清了嗎?那個老伯有個跟你一樣大的兒子!不要嫁給那麼老的人呀!”
“菖蒲菖蒲,這個人也不行,他一開口就說要生十個孩子,還是一年一個,太可怕啦!不行不行!他為什麼要那麼多孩子啊……”
“菖蒲菖蒲,那個人長得好兇呀……說話粗聲粗氣,讨好大夫人她們的時候笑得好假。我不喜歡他,你絕對不能跟他結婚。”
“鈴奈小姐,到底是誰相親啊?”我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額頭,“大夫人已經不耐煩了,這樣下去,我會變成沒人要的老姑娘呀。”
鈴奈委屈地收斂起來,鼻子一紅,又淚汪汪了:“對不起……但是……菖蒲也不喜歡他們,不是嗎?不過,如果菖蒲不想當老姑娘的話,我以後不打擾你就是了……是我為難你了……”
我雙手投降:“好啦!不要苦着一張臉啦。我不會沒人要的,這不是還有鈴奈小姐要我嗎?”
她破涕為笑:“我要!菖蒲一直陪着我吧!”
後來,大夫人嫌我太過挑剔,不情願再替我物色對象,于是一直放任不管。我也放下了此事。若能一直陪着鈴奈小姐,直到她出嫁,甚至随她去其夫家,我也能心滿意足。我不禁遙想她身穿黑底仙鶴祥雲花柄的大振袖,系着華貴的織金綢緞腰帶,頭戴玳瑁簪子的新娘打扮,想必會驚豔四座吧!那個我看着長大的小姑娘,時常在臉上挂兩串淚珠的小姑娘,敏感拘謹又善良的小姑娘,終有一天會出落成一位成熟穩重的窈窕淑女吧!如果她能離開新藤家,去到一個新的地方成為真正的女主人就好了。到時,我一定會為她送上最誠摯的祝福。
我如此打算着,繼續陪伴小姐的平靜生活,直到那場意外徹底毀滅了我們原以為會走向的未來。
作為新藤家深宅大院裡可有可無的女兒,她是我所遇到的最文靜的孩子。從我認識她的那天起,她的眼中常流露出不合年齡的憂郁和卑微,偶爾閃過一點光,也很快倏忽不見。她不像其他有錢人家的孩子那樣會理所應當地索要,也極少直言自己有什麼願望。既然如此,那我決定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内盡量滿足她一般孩子的喜好。
所以是我先向她提議:“小姐,後天傍晚橋頭東的宮水神社和大野照神社有祭典,晚上還有花車遊行,我們一起去逛逛吧。”後天是她的生日,我想給她留下快樂的記憶。小姐正趴在桌上臨摹字帖,聞聲擡頭。
“我可以出門嗎?”
“嗯,我問過大夫人了,我們可以去。我還聽說啊,今年祭典,河提邊還會放煙花呢!”
她描完字帖後雀躍地翻箱倒櫃:“那件紫藤花色的浴衣放哪啦?我要穿那件。到時候你可以給我梳赭熊髻嗎?”
“離後天還久着那!”我搖搖頭笑了,但還是起身幫她找了。很久沒見到她那麼開心了,我很滿意。不光是小姐,我罕有機會上街遊玩,于是也盼望起來。一年一度的夏日祭典,因有相鄰的兩座神社共同舉辦,氣勢和幹勁互不相讓,熱鬧非凡。從神社外面的大道上依次排列了許多小攤販,既有小吃攤也有遊戲攤,還有賣各種小玩意兒的。如願穿上紫藤花色浴衣出門的鈴奈小姐拉着我的手,矜持乖巧地貼在我身邊不亂跑。
我們一路逛過去。鈴奈小姐說要到對面的面具攤挑一個面具,我要跟去,一不留神腳下一崴,木屐趾襻兒突然斷了。
“哎,你隻有一隻木屐了,怎麼辦呀?”常年不出門的小姐不懂趾襻兒斷了要怎麼修。
“沒什麼,隻是斷了而已,要是有布條什麼的就可以重新纏好了。”話是這麼說,可眼下也沒有布條,不知能不能從這裡的攤販要到點碎布。賣小手袋的老闆娘見我夾着一隻木屐沿路一瘸一拐地走,便熱心地叫住我們,給了我求之不得的一小條布帶子。四周太擁擠,我們擋在路中間容易被撞來撞去,我便提議到離大道十來米遠的樹壇下坐下來修木屐。
耳畔傳來“滋啦”一聲,一陣香氣撲鼻。坐在我身邊等待的鈴奈循味望去:“真香啊!那邊有炒面,你是不是喜歡炒面?我去給你買好嗎?”
我估量了一下,炒面攤并不遠,還在我的視線範圍内。既然修木屐也得好一會,我就掏出零錢讓小姐自己去了。内向的她第一次獨自去買東西,很是開心,難得頭也不回地走過去了。我見她那副像要去完成什麼了不起的事情的樣子,覺得好笑,低頭将布條穿過木屐的孔,纏好帶子,擡頭瞄一眼,小姐已經到了攤前排隊。我低頭打結固定好布條,做成了臨時的帶子,應付今晚足夠了,再擡頭,炒面攤前的人流裡已經不見那個紫藤花色的小身影。
我慌了,從原地跳起來奔回大道,希望她隻是被别的什麼東西吸引了注意力,希望她沒走遠。我問了剛剛和她一起排隊的路人,他們說她被一個男人搭話然後帶走了。我趕忙調頭順着他們指的方向去找。可是我撥開一個又一個行人,口中不停道歉,也未能找到我們家的小姑娘。遊行快開始了,人群在指揮下分到街道兩邊,我也被推推搡搡擠到路邊上。路中央,數十個服裝統一的男人拉着五六米高的神魔花車遊行,樂者吹笛敲鼓,上百人的隊伍載歌載舞地前行。歡樂的海洋吞噬了我的恐慌,震天響的歌聲、樂聲和笑聲淹沒了我的呼喚。我輾轉尋覓,不時踮起腳尖一蹦一跳越過層層人頭,看她有沒有在對面,一無所獲。
倉促間,我被人群一股無形的推力推到大道邊的某條小巷子裡,腳一扭又摔了一跤。我半跪在地上回過神來,這條巷子深處遠離主幹道的燈火,黑暗幽深,似有什麼動靜。心中無端有種詭異的預感促使我戰戰兢兢扶牆走進曲折的巷子裡,微弱的動靜越發清晰——
“要怪就怪新藤是個人渣吧!我要讓他感受同等的痛苦!他犯下的罪孽讓他的子女來還!”地上有個歇斯底裡的瘋子騎在什麼東西上,雙臂伸直使勁掐住了……
“鈴奈——鈴奈!”我尖叫起來,沖上去要推開他。那個肥胖的漢子靈活地跳起來,急遽地撞開我逃向大街。我摔在地上,隻扯爛了他袖子的一角,再顧不上管他,手腳并用地爬到鈴奈身邊。她已經昏死過去,我的指尖幾乎探不出她的鼻息。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是鈴奈!為什麼她遇到這種事情隻因為她姓新藤!為什麼那個混賬隻敢找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尋仇!他真恨老爺為什麼不敢一刀去捅死他!為什麼要碰鈴奈!她根本沒有一天作為新藤的女兒得到過幸福,憑什麼要替她父親承擔惡果!
——我的鈴奈啊,無辜的鈴奈啊,為什麼上天總是要你承擔那麼多不公啊!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誰來、誰來救救鈴奈!”頭頂的天空上炸裂朵朵煙花,蓋過了我撕心裂肺的大哭。我沒發現腳上的木屐是什麼時候弄掉的,赤着腳抱起鈴奈往大街上跑,奔向遠處仍在狂歡的人群。
——不對,我也錯了……我今晚不應該帶她出來的。
“救命!誰來救救她啊!”腳下踩到一灘滑溜溜的東西,我幾乎要抱着鈴奈摔出去之際,撞進了一個身穿暗紅色和服的高大男子懷裡。他立在巷子口,身後十多米就是大街了。
“唉呀,怎麼我難得出來湊個熱鬧也遇到了這種事情呐?”男子見到我這般反常的情況,語氣還透露出見怪不怪的淡定。他抓住我的胳膊好讓我站穩,我仰面一看,此時一朵絢爛的火樹銀花在懸于他背後的天空猝然綻放。在萬丈光芒的金光背景下,我看清男子泰然自若地摘下獠牙如戟的赤鬼面具,沖我悠然一笑。逆光中的雙眸流光溢彩,白橡色的長發在晚風中飄揚,頭頂如有鮮血淋漓而下。
那不是人類該有的容貌。
心髒瘋狂地跳動,我渾身卻僵住了。明知鈴奈一秒也等不起,可我無法邁開腿,像被牢牢釘在原地。
——我見過……我見過類似他的存在。爸爸媽媽就是因此而死的。
“情況很不妙噢,為什麼你懷裡的小姑娘要斷氣了呀?”他伸手摸了摸鈴奈的腦袋,“救不回來了啦,雖然還有一點氣,但是腦子傷壞啦。真可憐,今宵本該是個歡樂的夜晚呢,真令人傷感~話說,你們需要幫助嗎?”
——他是鬼。
——我得帶着鈴奈逃。
——逃啊!快動起來啊!
“救救她……”
我的嘴說出了連我自己都大為震撼的話。
也許是因為我心裡其實明白,沒有人能救她了,也沒有神會來救她。
——我會救你的,哪怕要讓你化為鬼。
“菖蒲,菖蒲,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噩夢。”
鈴奈醒了,映入眼簾的是自己房間的天花闆。從恐懼中蘇醒的她本能地呼喚起自幼陪伴她的我。
“我夢見我們去一個很熱鬧的祭典玩,你的木屐壞了,坐在一邊修。我去給你買炒面,有個人跟我說,他看見你木屐壞了,他知道哪裡有賣木屐,說應該給你買一對新的,方便玩得開心。我跟他去了,然後……然後他……”
她說不下去了,我忙給她掖了掖被子,安慰她既然是噩夢就忘掉吧,不用想了。我騙了她,真不願回想兩個時辰前的事情。我跪在鬼面前起誓我無論如何都要守護鈴奈,無論她變成什麼樣子,我都要讓她得到幸福。那鬼簌簌流下淚水,從我懷裡抱走了鈴奈,說他很感動,所以決定要賜予她“無上的祝福”。
“請讓我見證你們怎麼得到幸福。”他笑了,此時此刻厲鬼的笑容看上去竟有幾分慈憫。
“祝福”結束後,他彙入神魔花車遊行的長隊不見了。我不知道要去哪,隻好先背着鈴奈不起眼地從新藤家的花園後門溜回房間,逢人隻說小姐玩累了,先睡了。
我把弄髒的浴衣換成睡衣,坐在她身邊握住她的手觀察情況。她躺在床褥上,皮膚從高熱漸漸冷卻成冰,呼吸也逐漸平緩規律。我一宿合不了眼,盯着鈴奈思索:鬼奪走了我雙親的生命……而如今我卻讓鈴奈也變成了鬼,變成我花費多年試圖遺忘的恐怖非人。我做的對嗎?我不知道,我隻知道要信守諾言,不想丢下她。
她的皮膚從普通的白皙變成了可怕的灰白色。醒來後,她要求照鏡子。我拿來妝日夫人的紅木螺钿鏡,她用手指扯開嘴角展示給我看:“看啊菖蒲!我的牙長出來了!”
她的尖牙前陣子掉了,本還沒長出來,現在一夜之間赫然生出猛獸才有的利齒。我悚然地盯着那些利齒,如果咬在喉管上,是不是可以輕易咬斷,像爸媽當年的遭遇……不,别去想了。鈴奈和它們不一樣,她還能認出我。她還在細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然後突然說道:“謝謝你,菖蒲。”
“謝我什麼?”我不安地問,還在假裝無事發生。
“我知道那不是夢,也知道發生了什麼。”鈴奈神色平靜,忽如一夜長大成熟了。
“我能慢慢感受到變化。完全不一樣了。現在,我是鬼。”
房間裡一片死寂,隻有我們輕微的呼吸聲。
她掀開被子站起來,拉開房門大步走出去。我起身追在她身後,不知她要做什麼。她目的明确,一路往正廳走。夜深了,家裡大多數地方都熄了燈,但她的步伐堅定不移,毫不擔心撞到什麼。
我想拉住她:“鈴奈,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她不理我。靜悄悄的宅邸外響起一陣騷動,我們都在檐廊下停住腳步,從這裡剛好可以看見屋外的情景:爛醉如泥的老爺一下車,就被兩名體壯的男仆一左一右扛進大門,管家和大夫人簇擁着他進了屋。這樣的場景很常見,老爺經常有應酬。我不解為什麼要過來看這個場景,鈴奈輕輕開口了。
“我果然是父親的女兒。”
“菖蒲,”她回頭望向我繼續說,淺灰色眼瞳逐漸染上猩紅,目光是那麼悲哀,“我們可以分辨人類的不同。現在我知道了,我過去真的和父親流着一樣的血。”
——但妝日夫人到死也不肯承認,老爺也不從未真正接受過她。父母不該是最愛孩子的人嗎?但他們最愛的都是自己吧?
她摸了摸我放在她雙肩上的手,觸感好冰:“不用擔心我噢,我沒關系的。因為現在,我已經不是他的女兒了,他已經跟我沒有關系了。”
目光裡的哀傷轉為陰狠的饑渴,她露出獠牙,指尖暴突,這些變化令我心驚肉跳。她要沖老爺那邊去了!我害怕她會大開殺戒,撲上去緊緊圈住她:“不要!不可以!鈴奈,我們走吧!我帶你離開新藤家吧!”
在我懷裡掙紮的真的是那個柔弱的小鈴奈嗎?她的力氣大得我這個成年人都壓不住。我努力壓低聲音哀求她:“不用再做新藤鈴奈了!以後我來做鈴奈的媽媽吧,我們一起離開吧,好嗎?”
她慢慢不掙紮了,緩緩轉身看向我:“好哦,如果是菖蒲的話我就聽。”
我的話奏效了,冷靜下來的鈴奈好像變回了我所熟悉的她,安靜、溫順、乖巧。我拉着她小跑回房間,她坐在一邊看着我急急忙忙地收拾行李。其實沒什麼好拿的,隻拿上了我所有的積蓄,加上妝日夫人留下的首飾和幾件鈴奈的衣裳。
“這個也帶上。”她把一樣扁平的東西塞進我的包袱裡,是那面紅木螺钿鏡。
午夜時分,我挎上小包袱,鑽守夜傭人的監視空子,和鈴奈蹑手蹑腳翻出花園的牆。我的動作輕緩,但心又開始狂亂地跳了。走出新藤家後,涼爽的晚風帶來一股不同于以往的感覺,我不禁為我們的行為感到震驚:世界好大,我們該去哪?我們不敢跑太快,因為木屐的踢踏聲在靜谧中太明顯。宅邸外的小道很長,路上空無一人。遠處平緩的坡道盡頭能勉強瞥見宮水神社的飛檐,那是供奉神明之地。一切已經無法回頭,我們選擇了與神明所在之地相反的方向,拉緊彼此的手,在冥冥夜色中快步逃向未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