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左手攥住了右手,同樣冰涼的手心出汗了。
菖蒲,這個自稱煉獄是她們的人質的女人,将顫抖的手藏在身後,虛張聲勢地要和明日緑談判。明日緑一言不發地拉長了答複她之前的靜默。每過去一秒,菖蒲覺得頭上無形的千斤頂越壓下來,尤其是看着緑的左手掌慢慢覆上挂在腰帶上的刀柄,她就要喘不上氣了。
——再錯一步的後果不堪設想啊,鈴奈……
她動用全部勇氣僞裝出的鎮定,此時在對方的心理施壓下瀕臨瓦解。她本來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成功,但以為至少五五開,如果算上人質對對方的重要性,成功率應當更高。難道還是誤判了?可是據她觀察,對方不是已經找了人質很久了嗎?還是說她小看了鬼殺隊眼中鬼的份量?對方會不會甯願人質死也不放過鈴奈?或者……對方如果不講信用,救回人質後照舊對鈴奈下手呢?光是那名人質,鈴奈可能都應付不了,再加上面前這位……
——啊啊,最壞的結局我早都想到了不是嗎?如果真的發生了,那我就是又害了鈴奈一次!但我必須賭,我要賭出一個最好的結局……
菖蒲觀察緑時,對方也目不轉睛地觀察她。緑思索并揣度破綻百出的鬼的同夥:緒方菖蒲在這場交易中扮演什麼角色?主謀還是從者?她的話真的有可信度麼?不管那鬼的實力是在煉獄先生之上還是與之旗鼓相當,它留他一命來做交易的真實目的是什麼?它究竟想得到什麼比殺掉煉獄先生更好的結果?
變回人類?向鬼殺隊索要變回人類的方法?這是謊言?是陷阱?但如果已經有了控制煉獄先生的實力,何必如此大費周章地來欺騙她?
有誠意的交易?不,緑得出答案。這不是一場公平的交易,而且天平是傾斜在自己這一邊的。菖蒲一方在其中的優勢不像她表現出來的那麼充分,她在放手一搏。
菖蒲想要讓她産生受制于人的錯覺,實際上她拿不出多少底氣。她的話應該不全是虛構的,若真實的形勢對菖蒲一方不利,那麼極有可能是:她們确實控制住了煉獄先生,但奈何不了他,故賭一把來談判。因為隻要約定被履行,那鬼就能活下去。
緑恍然大悟——真正的主動權掌握在她手裡,菖蒲是在指望她能信守約定啊!她方才提及“我女兒”,那麼她就是鬼的母親了?如果是真的,那緑便能理解她為何要做出如此高風險的決策了。談判中把主動權丢到對方手上是極不明智的,可這不是出于理性的最佳決策。
這是出于愛的決策。
那麼她要怎麼做呢?同意并守約?還是在見到煉獄先生後将鬼一并消滅?緑不想立即決定,不如先順着女人的意思,以退為進,觀望她下一步舉動。盡管事态還不明朗,緑還是偷偷松了口氣,至少現在煉獄先生活着的可能性非常大。不過她表現得不動聲色,不在女人面前顯得操之過急。緑有意讓菖蒲認為她還在懷疑,這樣菖蒲會更加謹慎行事。在弄清楚菖蒲對鬼有多大影響力之前,緑想要盡可能“支配”她。
“先讓我見到他。”
半晌過去,菖蒲終于得到了一半她想聽見的回答。
“現在。”
“現在不行。明天早上七點,你一個人在五月町三岔路口的路燈、醬油鋪對面等我,不可以帶别人。”女人選了一個對鬼不利的時間,“還有,必須兩手空空,刀和其他東西都不能帶,不然我們的交易就算失敗。”說罷,她掉頭就跑了。菖蒲低估了她的能力。在她故意多繞了一大圈,以為從小道不引人注意地回到她租的屋子時,緑藏在五十米開外的兩層小樓斜上方的屋頂,目光追着她動作迅速地拉開房門鑽進去。
菖蒲住的地方是五月町與流星町交界,這一帶有許多租金低廉的長屋,大概有□□棟。緑半蹲在屋頂上數了數,粗略估計裡面有四五十戶人家。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将鬼大隐隐于市,未嘗不是一種可行的辦法。菖蒲大約猜鬼殺隊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胡來,所以才住在這種地方。
而且菖蒲還是帶了食物回去的,剛剛繞路的途中她去了一家物美價廉的小飯店打包了一包豆皮壽司。老闆娘似乎與她熟識,還會和她話家常,但她隻是心不在焉地張望左右,嘴上敷衍地應答幾聲。菖蒲的房間窗戶不出意料地封死了,從外面看什麼都看不見。緑站起身,離開了屋頂。
菖蒲出現時,正好七點,不早不晚。緑已經等候多時了。她舉起雙手,顯示自己手無寸鐵,沒穿可以裝東西的羽織,白色腰帶也沒挂日輪刀。菖蒲面色泛黃,好像一宿未眠,有些無精打采,黑眼圈看上去更深了。她走過來,半鞠躬說了句“失禮了”便伸手去拍了拍隊服的口袋,确認口袋是癟癟的後,方又半鞠一躬,示意緑随她而去。
天完全亮了。秋日的清晨晴朗清爽,她們行走在湛藍的天空下,陽光純粹得叫人眯眼。大街上,商鋪陸續挂起暖簾營業,挎着書包的學生狂踩單車疾馳,賣報人揮舞一卷新出的日報并拉長嗓子吆喝“号外、号外”。與兩名女傭打扮的婦人擦肩而過時,緑清楚地聽見她們在議論今日的魚有多新鮮。身處這幅日常的光景,緑真難以想象她們正走向“鬼屋”。
“呀,您今日不用去茶屋打工嗎?”到了長屋,有個鄰居友好地先跟菖蒲打了個招呼。精神緊繃的菖蒲沒防備地被叫了一下,驚得肩膀聳了一下,局促地随口回答:“嗯,我女兒身體不舒服,我下午再去。”鄰居又好奇地打量起緑,她也點了點頭,随即便被菖蒲拉進了拐角,站在院子裡最偏僻的一扇門前。
“在進去之前,我想提醒你一些事。”菖蒲靠近她,壓低了聲音,“血鬼術,你應該知道吧?我家裡的鏡子,你一定小心,不要跟鏡子裡的自己對視。”
“對視了會怎麼樣?”緑好奇地問,同時有些訝異她的配合,居然真的和盤托出了鬼的情報。
菖蒲望着她的眼睛說:“像你的同伴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消失?你不是說他還在的嗎?”
“他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去了‘另一個地方’,但還可以回來。如果有‘鑰匙’的話。”
“鑰匙是什麼?”緑覺得菖蒲的說明神神叨叨的,難以理解。
“‘照鏡子、卻不想從中看見自己的人,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這是鈴奈說這就是‘鑰匙’。不是所有人都有‘鑰匙’,能不能有‘鑰匙’也要取決于他們自己。我也不是很理解她的話,隻能原樣複述給你聽。”菖蒲有些歉意。
她像想起什麼似的,繼續說:“還有,從鏡子消失的人,似乎會被其他人們放棄的樣子。‘沒有人想來找他的話,消失了也沒關系’這也是她的原話。”
“具體來說,是不是周圍人還記得他,但是不在乎他的消失?”
“大概是吧。”菖蒲滿臉不确定。緑不滿她的回答,忍不住逼視菖蒲,目光蓄怒欲發:“你帶我來,但我如果沒有‘鑰匙’呢?你有把握讓他回來嗎?”
菖蒲一隻手放在拉門上,準備開門:“那是我們要共同努力做到的。”“你——”緑還沒說完,菖蒲把門拉開一半,鑽進去的同時快捷地将她一把拽進屋。木門“啪!”地在身後上鎖,映入眼簾的是從天花闆垂到地上的土褐色粗布簾,幾乎擦到她們臉上。
長屋的出租房通常都非常小,隻有十幾疊到二十多疊,勉強可以稱之為玄關的地方小得可以忽略不計,但菖蒲還是在這麼小的地方挂了長布簾。既可以在開門的時候阻擋外面的視線,也可以遮擋光。簾子在微微晃動,有風,一間窗戶密閉的小屋子怎麼會有吹動簾子的風?緑伸手要去拂開,菖蒲的指尖輕輕搭上她的手:“請小心。”她給了最後一句忠告,并非制止她。緑忽然發現她的左手缺了小拇指和無名指。之後菖蒲自己用兩根指頭拉開了布簾,那一瞬間緑明白了挂簾子的又一個原因。
面前哪裡是十幾疊大的出租房?緑與菖蒲的對面還是普通的木牆和密不透風的小窗,地上鋪着陳舊的榻榻米,屋裡隻立着一個小櫃子,天花闆懸了一盞小煤油燈。這裡見不到長屋人家尋常的褴褛和零碎,整潔得不似有孩子的存在。但本該方方正正的小單間,左右側的牆壁取而代之的是鋪滿整面的鏡子。燈芯的火光照亮屋内的瞬間,相對的落地鏡将狹窄的空間複制出重重疊疊的長廊。一般情況下,相對的鏡子中的延伸不會是無限的,因為鏡面的每次反射都會吸收掉一部分光線,視覺上重疊空間越深越暗,盡頭幽暗模糊。但屋内流動的風告訴緑,長廊并非光反射在鏡面上形成的虛影,而是真實存在的空間。這裡好像沒有黑暗的盡頭,長廊無窮無盡地縱深,像一場不會終結的怪夢。她的視線無法不去注意無數個自己和無數個菖蒲,一舉一動都會造成無數次幅度相同的晃動,令人眼花缭亂。
“鈴奈,我回來了。”
“媽媽?歡迎回來。媽媽?歡迎回來。媽媽?歡迎回來……”嬌弱的嗓音在長廊中回蕩。想不到還能産生回音,緑卻看不到聲音的來源,這裡隻有她們兩個人。菖蒲走向其中一面鏡子,近到鼻尖要觸碰到鏡面時,緑親眼見證她走進了鏡子。所有的“菖蒲”混亂起來,除本人以外的虛影全部扭曲了一下便消失不見,隻剩下真正的菖蒲。她回頭與緑四目相對:“過來吧。”
“你不是說……”成千上百個緑站在原地躊躇不前。
“是的,還是不要看鏡像中的自己的眼睛。但這裡的鏡子不是關你同伴的那面。這是鈴奈的第一個血鬼術——疊廊,隻是拉長了房間,沒什麼。我帶你去見鈴奈。”
既然她已單刀赴會,再多冒一點險又如何?緑咬了咬牙,紮進了“鏡子”。融入“鏡子”的觸感近似于沒進水面時的感覺,緑不自覺屏氣,但很快她發現這裡面與外面沒什麼不同。菖蒲見她跟過來,便領她穿過一面又一面鏡子,徑直走向鏡中鏡深處。
緑也忍不住驚歎此鬼血鬼術的精妙,其空間構建力相當驚人。雖不及琵琶女鬼的無限城,但已頗有那股詭異的壓迫感。
“……她吃過多少人?”
“你願意相信嗎?她沒吃過任何人。”
緑對此很是懷疑。鬼以人的血肉為力量源泉,一人未食,何以發展出構建和支撐這等空間的能力?她暗暗調動和分配全身的感官的注意力去喚起“通透世界”,謹防對方待會做什麼小動作。
每一間“房間”都是分毫不差的簡陋,但穿過第五十七面鏡子後,屋子的角落出現了一個此前緑未見過的小孩。白底青花紋的棉布睡衣包着一個十一二歲的纖瘦女孩。她的額發用紅發帶紮起一縷,與暗灰的長發束成一條松松垮垮的發辮,兩側的碎發勉強擋住了輪廓尖尖的耳朵。眉毛、睫毛、唇色和膚色都是灰白的女孩宛如一尊會呼吸的大理石雕塑。但她擡起雙眸時,眼瞳是瘆人的猩紅,像随時會滴出血。
面色陰沉的她在翻花繩。
“媽媽,就差一點就能翻出五片四葉草了,幫我勾一下那邊。”她向菖蒲舉起纏繞在兩手間的彩繩,全然無視了緑的存在。菖蒲一面替她翻,一面對她說:“鈴奈,我們約好了的。把你的鏡子拿出來吧。”
彩繩翻到菖蒲的手上,但少了兩根手指的左手接不下交疊複雜的繩子,圖案一下亂掉了。盯着那遺憾的缺失,鈴奈鐵石般的冷淡出現了幾分動搖。
“對不起,媽媽。”
“他們,一個都不能離開。若能把柱和他的‘鑰匙’一網打盡,大人就不會介意媽媽了。”
清脆的爆響同時響起,所有的煤油燈一齊炸裂。在緑的眼睛适應驟然的黑暗前的刹那,鬼要先下手為強——
“不許動!”
具有通透視角的緑反應更勝一籌。她搶在燈泡破裂前揪過菖蒲的衣領,緊緊鎖住她的喉嚨,手持一根尾端尖銳的粗針紮在她的脖頸:“交出我的同伴!你們要毀約在先,别怪我不留情!”
今天天亮前她去了一趟蝶屋,向擅長使用暗器的蝴蝶忍借可以用于戰鬥的趁手玩意,後者從辦公桌抽屜裡掏出一卷卷簾。卷簾上依次密密麻麻排列了大大小小的利器,蝴蝶忍笑眯眯地指着一些粗針介紹:“這一部分是有毒的噢,根據粗細不同,裡面的紫藤花毒素量也不同,你要哪個?”緑拔下頭上的木簪,換上了一根和它差不多的毒針。因為穿的是改良馬乘袴,不能像神田街任務那樣把脅差綁在腿上,所以她隻能貼着脊椎豎着綁了把材質普通的匕首,必要時可以伸進後領抽出來用。她的後背向來挺得筆直,菖蒲因此忽略了她暗藏的手段。
如果可以,緑也不希望抓菖蒲來要挾對方,但她不能真的兩手空空地赴約。雖然在找到煉獄前不能殺了鬼,但也要做好與之一戰的準備。她的眼睛逐漸适應黑暗,看清了那個能夠造出這奇異空間的稚嫩小鬼此刻完全暴露了自己的少不更事——面對菖蒲被抓而陷入束手無策的慌亂和無比的懊惱。
“鈴奈,你把鏡子拿出來,把那位先生還給她吧。”被挾持的菖蒲率先開口了。她出人意料地冷靜,沒有掙紮或活動:“我們已經和人家約好了,就不能反悔啊,是不是?别慌,她不會對我怎麼樣。你不用怕那什麼大人,我會和你一起面對,我一直都是這麼跟你說的。你放心交給我來解決吧,我們會沒事的。聽話,鈴奈。”
“可是……可是這樣一來……”
“沒事的,沒事的。”菖蒲的聲音是那麼溫柔。緑感覺到被針抵住的她是真的不害怕了,為什麼?昨天跟她講話時還像隻紙老虎。難道是因為見到鈴奈比她還要恐慌?
矛盾的鈴奈猛地狂扯起自己的頭發來,像要把自己揪離地面,又像是要把自己撕裂成兩半,口中念念有詞,主語不停切換:“原諒我!原諒我!我要保護媽媽。不,小女不是要違抗大人!小女沒有别的意思,求求您了!小女沒有這個意思!不要讓小女傷害媽媽,小女不能沒有菖蒲!小女會為了大人努力的!會證明給大人看的!”
“鈴奈……鈴奈一直很努力了,我知道你為了我一直堅持到今天真的很努力了!對不起,都是我不好,讓你受了這麼多苦。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和鈴奈在一起,不要一個人承擔啊!我們就差一點點了,拿出鏡子吧!”菖蒲開始拼命扭動,很想撲過去阻止鈴奈自虐,但緑的力氣大得她反抗不了。緑也感知到她的沖動,隻是此時放她去狀态錯亂的鈴奈身邊,不知是鬼先被撕碎還是菖蒲先被撕碎。她拖着菖蒲後退,遠離在地上哀鳴打滾的鬼。
小女鬼顫抖着嗚咽起來,許久,她似乎平複了下來,慢慢爬向身後的鏡面。那邊幽幽地照出了一個站着的“鈴奈”,“她”手捧一面直徑約二十厘米的圓鏡,一見到鏡面這邊菖蒲被劫持的情景,恨不得把圓鏡擲過來。
“給我,你這蠢東西。”小鬼惡聲惡氣地對虛影說,手伸進其中把圓鏡奪了過來,虛影神情痛苦地扭曲了一下後不見了。屋内無燈,但戶外的陽光想必燦爛,糊得厚厚的窗戶也透進了些許朦胧的光。借着那點微弱的光,緑看見那面圓鏡嵌在深色的底托上,鏡框的圖案宛如數隻正在打量四周的眼睛。
紅木螺钿鏡,在鈴奈的影響下,變成了一面神秘的工具。
“他就在這裡,你自己看着辦吧。”鈴奈抱着鏡子,向上反射出緑警惕與茫然的臉。
(四)
煉獄知道這裡是橋頭東,但他絞盡腦汁也想不起自己是怎麼來的。從五月町坐電車到橋頭東,再換乘幾次,差不多要兩個鐘。可他本來是在五月町啊。他努力記住自己原本身處五月町這件事,但随着時間推移,他的印象越來越模糊。剛剛痛下決心絕不能忘記,很快又覺得自己遺忘了重要的事情,在遺忘的迷宮裡兜兜轉轉。
沒辦法,他連時間過去了多久都不清楚。正想着,肩膀又被路人撞了一下。那人還在狂歡地歌舞,根本沒注意到自己撞了人。煉獄接連推掉那些即将揮到他臉上的舞動的胳膊,試着避開,走往不那麼狂熱的地方,但四周烏泱泱的人群是共同的沸騰。他頗費了些功夫才遇見一條相對僻靜的小巷,趕緊脫身鑽過去,終于可以稍微遠離熱烈的歌舞隊伍。
六月的祭典是這裡最盛大的祭典,人們說。六月?現在是六月嗎?今天到底是幾月幾号?想不起來啊,煉獄撓了撓頭,手肘碰到了刀柄。他把刀鞘抽出來,捧在手中端詳。
——為什麼我會帶着刀出現在橋頭東的祭典?
——我是來執行任務的?什麼任務?
——為什麼我會有一把刀?現在不是禁刀了嗎?
——我是做什麼的?
——……我是誰?
他抽出刀,鐵刃泛着火紅的光,末端刻着“惡鬼滅殺”四字。
——鬼?這個世界上有鬼嗎?
坐在黑暗小巷的他迷惑地擡起頭,望着人群簇擁下、聲勢浩大的神魔花車緩緩駛過主幹道。每一輛花車足有五六米高,上演着威風凜凜的神明持刀與兇神惡煞的羅刹作戰的場景。五光十色的光影照在他的臉上。
——我從哪裡來的?
——我要去哪?
疑問像片片雪花,落在心裡融化不見,沒有留下答案。煉獄忽然發覺自己丢了過去,也失了未來。面對永不落幕的遊行,他是一個格格不入的遊離分子。可是他有種描述不清的感覺,他不該繼續待在原地,他要去一個地方,好像跟一個約定有關。去哪裡?什麼約定?他毫無頭緒。不管了,他還是先行動比較好,不過要往哪走?
“先生,打擾一下。”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困惑。巷子深處有一個尖細的聲音怯怯地響起,“請問您知道哪裡有賣木屐或者草鞋嗎?”
煉獄扭頭一看,那裡面走出一個穿着紫藤花色浴衣的孩子。她頂着一張欲哭無淚的青鬼面具,扶牆走路的動作一瘸一拐的,實則是腳上夾着一隻趾襻兒斷裂的木屐不好走路。不習慣跟生人說話的女孩覺得自己很狼狽,态度有些扭捏。
“我不知道哪裡有賣木屐。不過我有手帕,可以幫你弄好。”
“那……有勞您了。”煉獄看上去很和善,女孩遂壯了幾分膽,脫下木屐交給他。煉獄把手帕撕成條,熟練地修起來:“你看看我怎麼做,以後你自己也會了。我經常四處走,鞋有時也是走着走着就突然斷了,以前也不懂怎麼弄,後來時不時就會要修。”
說完,煉獄先頓住了。四處走?他平時就是四處走的嗎?女孩沒太在意,她雙手接過修好的木屐,穿在腳上試了一下,高興地說:“好了!現在很結實,謝謝您。”她摘下面具對他笑笑,哀戚的青鬼面下的小臉五官立體,眼睛是鮮見的淺灰色。
“不客氣。”煉獄說,修完木屐後他又不知要幹嘛了。見他像在為什麼事苦惱的樣子,女孩鼓起勇氣問:“先生是一個人來逛祭典嗎?”
“不,我應該不是來逛祭典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是來做什麼的。”煉獄都覺得自己的回答莫名其妙。
“您要去哪呢?”
“嗯……先離開這裡吧。”他做出了決定,先離開亂哄哄的祭典再說。
“那我可以和您一起嗎?啊……會不會給您添麻煩呢?”
“添麻煩倒不會,你不是來玩的嗎?你也是一個人嗎?”
“我……好像是和人走丢啦,沒關系,反正先回去好了。”小女孩晃了晃腦袋。煉獄不介意意外地有了個小夥伴,何況女孩對此地比他更熟悉一些。她沒有對煉獄的裝扮問東問西,隻是扯了扯他的袖子,告訴他最快走出擁擠大道的辦法。
“就是一起跳噢。”她一鼓作氣拉住他一起彙入長長的隊伍,随着鼓樂的節奏,模仿旁人的動作一起踩拍子跳舞前進。煉獄不得不跟着跳起來。所有人穿着節日的服裝,隻有他的打扮與衆不同,但他很快掌握了幾個簡單的舞蹈動作,順利地融入其中。平日裡忍耐着生活的酸甜苦辣的人們,唯有祭典時才會肆意暢快地歡慶。目光所及的每個人都很快樂,那個小姑娘也笑得明媚。煉獄不自覺地被純粹的快樂所感染,漸漸地露出真心的笑容,有些忘了此前的苦惱。當女孩跳到他身邊的時候,她說話的音量剛好隻夠他聽得見:
“當你跟其他人動作一樣之後,前進是最快最容易的。”
“什麼?”他大嗓門地反問。
“看看周圍的環境,跳一樣的步伐,别太快,别太慢!”
或許過去了一個時辰,煉獄想起了重點:“要跳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能出去?”
“一直跳下去吧!”小女孩輕盈曼妙地轉了個圈,避而不答。
“什麼時候能出去?”煉獄又問了一遍。
“為什麼要出去呢?”隔壁一個三四十歲的男人大聲插入話題,“你怎麼還想着離開?我希望永遠留在這一夜!”他跳得更起勁了,忘我地擺動身體,丢下了煉獄。他們在因為什麼而快樂?因為對神明的虔誠與感恩?因為暫時忘卻了日子裡的雞毛蒜皮?每個人愉快地抛下了自我,做一滴透明無色的水滴融入集體的河。
“那是不行的!”煉獄大聲說,無人理會他。他的興緻一掃而空,突然停了下來,後方的舞者繞開他繼續前進。變成異類的他像一塊河中的石頭,望着身邊的人踏着拍子從他身側流過。他撥開形形色色的肩膀往旁邊走,總算從中脫身。那個孩子居然也追了過來。
“您怎麼啦?”
“我不想跳了。我要離開這裡。”他心裡莫名焦灼起來,繼續待在這裡不是辦法。
“我說過一起跳是最快的辦法呀。”
“感覺怪怪的。我不信除此之外沒法子走出去。”煉獄指了指那些隻有零星路燈的小巷,“試試走巷子能不能繞出去吧。”
他們離開了主幹道,走進曲折幽深的小巷。路燈之間間隔很遠,白熾燈寒酸慘淡的光芒隻夠照亮一點地方。家家戶戶隐入夜色,沒有人家亮着家裡的燈,這一帶的人傾巢出動去參加祭典了。眼下隻有煉獄和小女孩并行在巷子裡繞來繞去。寂靜之中,一隻野貓跳上牆頭,用綠茵茵的眼珠盯了他們半天,然後跳到了另一戶人家的竹籬笆上。
到底走了多久?煉獄沒有概念。為了打破安靜,他先開口說話了:“你的家在哪?”
一個簡簡單單的問題問倒了女孩,她冥思苦索,好一會讪讪回答:“不知道。”
煉獄差點不經大腦地問為什麼會不知道,随即想起自己的情況更糟。他隻好換一個問題:“那你家有什麼特征嗎?比如有沒有院子?院裡有沒有種什麼花?”
“我家很大很大,家裡有很多仆人。但我一般隻在房間裡待着,因為父親不想看見我。院子裡有含羞草、牽牛花,也有五針松、楓樹和櫻花樹,楓樹下有個螞蟻窩。五針松邊的蓮塘裡有大錦鯉……”光憑這些形容,煉獄不認為可以找到她家,隻能猜她是大戶人家的孩子。周邊的民居沒有她形容的那種規模,也許他們還要走很遠。
小女孩問他:“為什麼要問我家呢?您要去哪裡?”
“我先送你回去吧。至于我……”
“請不要送我回那個家。”她加快了幾步,走到他面前,表情和頭頂上别的青鬼面具一樣可憐,“我不喜歡那裡。”
煉獄半蹲下來看着她:“你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如果可以選擇出生在哪裡,我一定不會選擇那個家。父親和母親既生了我,又希望我不在,大夫人也覺得我很麻煩。呐,為什麼隻有大人可以做決定,小孩子卻沒得選呢?為什麼他們做了決定,又可以忘記,或者假裝不記得呢?我隻能一直被動地聽他們的,承擔他們所作所為的後果嗎?為什麼我不覺得和父親母親的關系是羁絆,而是詛咒呢?我是不是很不正常?”女孩的眼神很憂傷。多麼熟悉的憂傷與困惑,是誰也曾像她一樣?煉獄卻很能理解她的心情,他想要一字一句地告訴她:
“我們決定不了自己的父母,父母也不一定會把他們的想法告訴我們。如果無人考慮你的心情,那你可以做為自己考慮的第一個人,這并不是不正常。但不要去怨恨父母,而要好好長大,成為出色的大人。這是為了你自己,不是為了任何人。”
“加油,小妹妹。”濃黑夜色下,她清楚地看見他的笑容和煦。快哭了的小女孩嘴一癟:“謝謝您……”
煉獄等她抹完眼淚,他們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要去哪?
他仰望天空。夜空的星光璀璨,像被人倒在水裡攪來攪去,圍繞碩大的圓月形成一條流動的銀河。無法依靠星星分辨方向,心中也沒有方向,隻有一個飄渺的感覺:我有一個約定,一個承諾,我要去兌現,不然……
“大哥哥,過來這邊,你快來看。”小女孩不知何時自己跑進一戶人家,從門裡探頭探腦沖他招手。煉獄剛想說這樣闖進别人家不合适,突然發覺這夾在長屋裡的其中一戶小房間有幾分眼熟。或許有什麼線索也說不定,他說了聲“失禮了”便走進去。進門既客廳,屋中沒有他人。小女孩舉起她從客廳拿的煤油燈,展示給煉獄看她的發現。
牆上的一面紅木螺钿圓鏡。
“鏡子怎麼了——”他瞬間噤聲,發現了異常:鏡子裡有一盞懸浮的煤油燈,但沒有小女孩的身影。
她轉身說道:“你來照照。”煉獄走到鏡子前,裡面依舊空空落落,隻有客廳的景象,獨不見二人身影。他不覺得恐怖,隻是感慨:“真神奇!為什麼這面鏡子照不出人?”
“不對,它在告訴我們一件事:沒有自我的人看不見自己。”
“什麼?”煉獄詫異女孩的言辭忽然叫人摸不着頭腦,他一時反應不過來。
“盯着鏡像裡的自己是想确認自己的存在。無法确定自己存在的人照不出自己的樣子。”她繼續說着奇怪的話。煉獄隻好順她的邏輯:“可我不覺得我沒有自我!這個推論站不住腳。”
“醉漢也會說自己沒醉。”她做了個類比,暗示他當局者迷,“您很會照顧别人,但您……”
“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