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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第五十一回 垅中逝者陌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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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深吸一口氣往來路折返,娟代從坡上小跑下來。他的決定讓她很滿足,總算對他産生了了解的興趣:“阿仁,你叫什麼名字?你是哪裡人啊?”

“藏原仁,我姓藏原,山梨來的。”

“哦!你家可以看見富士山嗎?親眼看是不是很漂亮?”

“不管站在哪,一擡頭就能看見。不止是富士山,河口湖也很美。”藏原自豪地說。

“你有兄弟姐妹嗎?”

“有個姐姐,有個弟弟,兩個妹妹。”

“大家庭!我就不知道有兄弟姐妹是什麼感覺,家裡隻有我一個。”

獨生的女兒,家裡竟舍得送到吉原來?藏原疑惑地微微皺眉。她看穿了他的困惑,凄然地輕笑道:“要不要聽我講一個故事?”

“嗯。”

“我想想……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在藩裡的做賬房的下級武士。在幕府的時代結束後,武士憑着自己有點學問和關系,成了小學老師。他的妻子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生下了一個女兒。夫婦倆非常疼愛來之不易的獨生女。她到談婚論嫁的年紀,看上了一個當小工的外地男人。父母同意了婚事,但怕女兒吃苦,就提了一個條件——要男人要做上門女婿。武士賣掉了刀,來給女兒置辦嫁妝。炊煮掃除,漿洗縫補,日子過得一如往日。一晃許多年過去,結婚多年的女兒遲遲不能生育。當她終于懷上孩子時,全家人都很高興。為了即将出世的孩子,她的丈夫外出打短工補貼家用。”

“這一去就回不來了,他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外面。大家不敢說是為什麼,後來不再提了。”

“武士的女兒天天以淚洗面,三個月後她生下一個女兒。抱着晚來的新生女兒,她發誓會好好養大她。遺憾的是,她生完孩子後,身子一直養不好,短短半年後撒手人寰。她給孩子做的小衣服還有很多隻差一點就能完工,于是由兩個老人流着淚撿起來做完了。”

“他們把外孫女視為掌上明珠來呵護。日子拮據,要做很多手工活才能過下去。因為教書的工作在多年前就丢了,學校來了幾位師範院畢業的老師,不再需要沒受過西方教育的舊時代武士了。丢了工作,又沒有田地種,夏天好過,但冬天很難熬。老夫婦便賣掉了鄉下的房子,搬去了更溫暖、更繁華的市鎮讨生活。做紙傘、刨筷子、糊火柴盒,他們都做過。老人過日子會精打細算,倒是沒怎麼讓孩子餓肚子。”

“那孩子的阿公是個文绉绉的人,他常說愧對武士之責,不喜練刀就愛擺弄文墨。再忙,每天都堅持練字,會抓住那孩子一起寫。他性子急,容易生氣,平時就面無表情,生起氣來更是悶紅一張臉不吭聲。他從來沒對那孩子發過一次火,在外面生了氣,回家見了孩子就氣消了。阿婆呢,常找機會撿别人丢掉的破砂鍋,挖路邊的野花種在裡面,拿來擺滿院子。阿婆腦筋活絡,喜歡琢磨賺錢的小生意,經常帶着孩子做些針頭線腦或者小吃去賣。幫忙做小買賣時,街上的人都誇那孩子大方機靈。這家人都很愛幹淨,愛整齊,衣服有洞要立刻補好,人和屋子都是收拾得清爽的。買不起發油的時候,他們用手指蘸清水來理碎發。”

“貧窮的日子總有辦法可活,遇上了病就過不下去了。那孩子長到十二歲時,三個人都得了流行病。那孩子燒得神志不清,眼皮重得睜不開,迷迷糊糊地覺得,他們會一起死。他們缺醫少藥,躺在同一個房間的榻榻米上,呼吸悶濁的空氣裡,好像都能聞到快死掉的氣息。後來,她奇迹般退燒了,因為發燒的阿公咬牙去端水給她和阿婆敷涼毛巾。她扛住了,慢慢好轉,但阿公阿婆沒有。”

“她接二連三地賣掉家裡的東西,去換有營養的食物,去抓藥。最後家空了,人也沒了。”

娟代陷入了呆滞,好像忘記故事的後續。藏原于心不忍,剛要開口讓她别說了,她又講了起來:“阿公阿婆是在同一天斷氣的。她抱着腿在他們身邊坐了一下午,然後起身走出去找一個人,拍他家的門。那個人是女衒。”

“‘請給我工作。’拍開響女衒的家門,她把自己給賣了,那年她十二歲。那個人叫富三,她問富三:‘能先給我錢嗎?阿公和阿婆還等着下葬。’,富三問她:‘你知道我給姑娘介紹的都是什麼工作嗎?’”

“她說知道。”

“腦子裡已經不存在别的想法,給阿公阿婆把後事辦得體面就是唯一的心願:生前不能叫你們享福,死後必要讓你們能走得舒服一些。”

“富三先自掏腰包墊付了錢,給她充足的時間把兩個老人的後事好好料理了,再領她去吉原。他很清楚,一旦把她帶進吉原,是不可能讓她拿着預支金踏出去的。雇人火化、買骨灰盒,該做的儀式都做了,全都是富三先付的錢。她最後管他要了一大筆錢,買一塊墓地,位置要好,石料要好,要夠大,能放得下全家人的骨灰。為什麼要把錢都花在買墓地上呢?以後都未必有機會來掃墓了。那孩子就是想要一個能和家人說話的去處。和老人們一起生活的屋子,在她離開後應該會被房東收回去,以後她就無家可歸了。至少,她希望心裡能惦記一個地方,讓她覺得阿公阿婆在的地方。”

“總有一天,會再見面。”

“下葬那天,無風無雨,陽光燦爛。‘太好了,今天天氣很好。’她對富三說,‘這樣阿公和阿婆的腿就不會疼了。’但是好孤獨啊,她在嶄新的墓碑前蹲下來抱住膝蓋哭出了聲,以後就是一個人了。”

“她一共花了六百九十八元。富三帶她去荻本屋時,對方開價六百五十元買她,她自己擡價到七百元。富三心領神會,配合她擡價到七百五十元,一番讨價還價後最終按七百元成交。女衒離開荻本屋前,那孩子與他告别:‘好了,我欠你的錢還完了。富三先生,其實你幾乎沒有賺的。謝謝你。’他沒有看她,把帽檐往下壓了壓擋住眼睛說:‘是你把每一樁事都做對了,不管是給你家裡人辦好後事,還是來這裡工作。這剩下的兩塊錢,就算你請我喝酒了。’”

“老闆娘覺得她的本名在吉原不合适,便起了個新藝名。從此,那個名字将被她鎖在心底,不是舍棄,而是保護最珍愛的事物,鄭重地不再提及。”

“我講完……哇啊你怎麼啦?你怎麼也哭了啊?”娟代回過神,又哭又笑地捏起袖子給他擦。藏原立馬雙手捂住臉,“不用管我。”他甕聲甕氣地回答,“我過一會就好了。我在想,假如我是她,可能也會做出一樣的事情。”

她愣住了,悲傷化作感激,握住他擋臉的手,輕聲說:“謝謝你沒有笑話她。以前,有人聽說她為了買墓碑賣身,說她是傻瓜,我就再也不想講這個故事了。”

“有什麼好笑的。最愛家人怎麼了?旁人怎麼能随便取笑?”他拿掉手,鼻子、眼睛、雙頰全是紅的。他的眼淚勝過别人的千言萬語,一種珍貴的情感在娟代心中萌發,她情不自禁地問了他一個問題。

“阿仁,你猜,那孩子的本名叫什麼?”

不可能答對的,她準備告訴他答案,但憨小子竟然真的認真思考起來。

“玉子。”

“什麼?”

他撓頭說:“瞎猜的,感覺挺好聽的……我猜對了?”

娟代難以置信,美麗的眼睛瞪得渾圓,雙眉微蹙。這種近似于生氣的震驚神态,他感到似曾相識,好像很久以前他曾見過她對他做這副表情,下一刻就要開口數落他了。不對,他才認識她不到一個月,那個人不是娟代,那個人應該更……更樸素,就像隐那樣?

與此同時,熟悉的名字如魔咒一般牢牢定住了娟代,他人的呼喚和自己記得終究是不同的。往事如風,瞬間将她帶回多年以前:玉子,玉子,不是“阿玉”、“小玉”,而是聽上去像位千金的芳名——“玉子”。聽說這是媽媽和阿婆、阿公三人一起想出的名字,要像高貴的玉石一樣溫潤美麗、細膩堅硬,三人對白淨嬌嫩的嬰兒寄托了願望和祝福。不管别人如何諷刺他們,議論生在寒門的女孩是否擔得起這個名字。

自己欠下的錢要還完,可她慢慢察覺了樓主耍了下作的手段把債越滾越大,卻無能為力。無論身心都太稚嫩,她是豁出了命去扛下命運啊。

她先在荻本屋裡幹活,伺候前輩松葉,認識了也是十二歲的夕霧。因為容顔姣好有潛力,屋裡請了老師給她們這些漂亮的孩子上課,想按高級遊女的路子将她們培養起來。十五歲,松葉被趕了出去,娟代的初潮來了,要開始接客了。當大她整整兩輪的男人啃破她的嘴唇時,鐵鏽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她閉上眼睛想象自己隻是一塊肉。不要哭,不要難過,肉什麼想法都不會有,肉是不會難受的。她已經沒有了牽挂的人,愛她的人們已經長眠于地下。慶幸他們不知道她的遭遇,不然還怎麼安息呢?

那夜,她夢見了往事。“玉子啊玉子,要是隻剩你一個人的話該怎麼辦啊?”發燒的阿婆已經流不出眼淚,虛虛地牽住她的手。玉子捧着買來的雞蛋給老人看,佯裝鎮定道:“是‘玉子’哦,我這就給你們煮,吃下去就會好啦。”

醒來,她記起來自己已成“娟代”,不叫“玉子”了。我會好好的,我會好好的,她歪頭凝視着在夜空上遙望着屋内情景的雲彩,像起誓般喃喃。打呼噜的男人的胳膊搭在她小腹上,壓得她呼吸不暢。她一把推開,那隻手在睡夢中還不老實地抓上來,有意無意地捏疼了她。

憑着賣力工作,她慢慢當上了待遇更好的高級遊女,有了自己的大房間,衣服越來越昂貴,簪子越來越繁複,食物越來越豐富,相應的,債積累的速度遠遠超越了生活質量的提升速度。後來,桃若來到了她身邊。這個比她小兩歲的姑娘生于吉原,是遊女的女兒,連外面是什麼樣都沒見過。這個小妹妹害怕未來的生活。不怕,她說,學會在地獄裡享樂吧。

要相信自己喜歡玩情愛遊戲,要相信自己喜愛色道。如果生活要讓你痛苦,你就說你享受這一切,叫它不能打敗你。正應如此,她與夕霧漸行漸遠,因為夕霧要對自己保持絕對的誠實,可娟代不認為自欺欺人。她隻是不想沉溺在痛苦中啊。

“真是不可思議……阿仁,沒錯,我就是玉子,我叫本鄉玉子。六年了啊,過了六年,我終于能提起這個名字了。”

風嗚咽着繞過他們,隻有藏原和荒川聽見了她的真名。眼前的女孩找不出一點遊女的影子,恍如是位平凡人家的女兒,馬上就要回家去。他們仍沿着河邊徐步前進,希望夢多做一會。

“阿仁,我算是你的朋友嗎?”

“當然了,如果你願意當我是朋友的話。”

“我願意!其實我是想拜托你一件事,抱歉啊,這樣講很狡猾。”

“沒關系,你說吧。”

“你能替我去掃一次本鄉家的墓嗎?我不能離開吉原,所以沒有給他們掃過墓。如果你願意當我是朋友,拜托你去替我瞧瞧吧。”她走到他面前,雙手合十請求。

“我們現在,不就在吉原外面嗎?”他溫和地反問。“不,我不能。”她揪住領口,感到顔面無光,“怎麼能讓他們見到我現在的樣子啊。”

“不行,我不能替代你。你要親自去。”他堅持拒絕,語氣更加柔和。

“我自己怎麼去?”她歎氣道。

“離開吉原,去見他們。”

“說得輕巧,哪有那麼容易。”

“要是,我說帶你離開呢?”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氣,不敢相信嘴巴真的說出來了。娟代一點點挨近他,宛如動了情。她每接近一點,藏原的臉便更燙幾分。最後她噗嗤地笑出聲:“說得那麼真,我快信了。”

她轉頭走了,走向熱鬧的居民區。藏原不懂笑點在哪,窘迫地低頭瞧身上的中郎短褂:“你不信我,因為我很窮是嗎?”

“不。”她回眸一笑道,“就算你家财萬貫,我一樣不信,沒準更不信。不過,謝謝你。我就當樂子一聽了,挺開心的。”

“為什麼?”

她揚起手,招來一輛人力車。談好地點和價錢,二人落座後,她扭頭回答剛才的問題:“直覺。直覺預言會來救我的是一個女人。我呀,做過一個夢,同樣的内容夢見好幾次。夢見一直住在荻本屋那個房間,住了很多年,有一天,一個陌生的女孩子從窗戶爬進來,把我帶出那個房間。鑽出窗戶的刹那,我變成了一匹高大的白馬。”

“馬?”

“對呀。然後房間外也變成了一片松木林,我自由自在地跑啊,踏着風飛奔出去,跑得比箭還快,跑出松林,跑出東京,朝着日出的方向一直跑下去。醒來之後看見房間牆壁的圖案,才明白為什麼會做這個夢……”見藏原一臉嚴肅地在努力想象,娟代羞赧大叫,“很難理解的話就不要理解啦!當我胡言亂語吧。唉,我說過不想嫁人,不過也不想進淨閑寺啊。要是我死了,能把我放回本鄉家的墓就好了,我們一家人又能團聚了,永遠在一起。”

又講這種話了,藏原心裡刺痛,無言以對。他郁悶地思考,嘴角陰雲密布。娟代見狀,誤以為他嫌她話多煩人,索性緘默不語,阖眼休息。人力車搖搖晃晃,她幾乎要靠在他身上睡過去,身邊的人突然吱聲:“娟代小姐。”

“幹嘛?吓我一跳。”她被驚醒後的第一反應是擦拭嘴角,幸好,是幹燥的。藏原光顧着自己的小心思,沒發覺她的小動作。他吞吞吐吐地說:“……我們來約定吧。”

“約什麼?”娟代懵懵的,原以為他要說不要靠着他睡覺。

“我們一起去給你的家人掃墓吧。”他握緊拳頭,指甲有力戳進了汗津津的掌心裡。

“好啊。”娟代答應得非常幹脆,甚至有些敷衍的感覺,“我能靠着你睡一會嗎?今天好累。”

“……嗯,你靠吧。”他松開了手,喜憂參半——她雖答應了,但不夠認真。下一刻心髒差點爆炸,因為為了靠牢他,她環抱住了他的胳膊。也許對她來說不算什麼,但對藏原來說刺激過頭了,一時間動彈不得,趕緊看風景轉移注意力。

“娟代小姐。”

“又幹嘛啊?”二度被擾清夢的她懶得睜開眼睛了。

“你吃章魚燒嗎?”

從未聽聞的小吃名字連同香氣驅散了困意,她睜眼看見路邊現做章魚燒的小攤,快樂得像個出門旅遊的小孩:“好啊!多買點帶回去,大家肯定會很開心的。”

(六)

七月十二日

友人明日緑自無限列車一戰回來,在病榻上躺過一個月了,據說毫無蘇醒的征兆。牧野捎來的短信,問他是否要去探望。同期一場,當然有必要去瞧瞧。藏原請了半日假去蝶屋,而就在這半日裡,荻本屋的桃若有了一個小發現。

“咦?誰這麼不小心,把好好的腰帶丢在走廊上了?”她彎腰撿起,捧在手中欣賞,連連啧聲贊歎。這條金彩描邊的亮粉紅腰帶以龜背紋為底,繪有黑色四葉柄,配色與紋樣實在超前又張揚,不知該怎麼搭配才好呢?這不是她該煩惱的問題,得盡快還給失主。

她把荻本屋的姐妹都問了一圈,甚至壯起膽子去問了夕霧姐和牧緒花魁,無人認領那條華麗的腰帶。“你就自己收着呗。”娟代前輩漫不經心地提議,專注地對鏡描眉。桃若小心地問:“真的可以嗎?”

“沒人認也沒辦法呀,不然你要送給老闆娘嗎?留着你長大後自己用吧。我化好了,幫我把衣服拿來吧。”

桃若喜笑顔開,将腰帶細緻地疊好,起身去幫娟代更衣。

(七)

七月二十六日。

末伏時節,淩晨五點,天就徹底亮堂了。放眼皆是幹淨的晴空,再過不久,空氣會在暑熱的陽光下迅速悶滞。在那之前,我懷揣木屐赤腳穿過酣眠中的荻本屋,安靜地走出後院的小門。少了夜晚的燈光,整條花街就喪失了迷幻的氛圍,朱紅木欄都不顯得妖娆可憎了——我從小就不喜歡漆成鮮明紅色的木門和木欄,待在裡面的人仿佛坐在血盆大口裡。漆紅的房子像個妖怪,幼年時形成的這種可笑偏見一直存留在我的腦海裡,時至今日也會想起。

以前隻有走在冷清的花街,我會比較容易想象自己走在外面普通的大街上。我對外面的印象早已模糊,問客人,他們隻會含糊形容:“就是普通的房子啊,沒什麼特别的。”

不過,随便他們怎麼回答,我無所謂了。反正我這輩子是再也看不到了。

我站在街道中間,吉原的大門就在前方百來米開外。但我要去的不是那裡,我拐了個彎,往那個地方走去。

最近,我忽然很想去那裡看看。聽說他們把那個叫桃若的孩子送到了那裡。很久以前,松葉姐姐可能也被送到了那裡。不久後的将來,我也會被送過去。

那裡是我們這種人的終點。

到了,它還是那麼寒碜的模樣,不過對我們來說正好。除去所有聲張虛勢,暴露出的破損就是我人生的本貌。這座小廟作為我們的歸宿是十分合理的,它就是吉原的垃圾桶,幾乎收納了所有無處可去的遊女吧。說是廟,實際是一方擁擠的墓地,是我們在世界上最後的一席之地。好些插在石碑邊的闆塔婆出現了腐蝕蟲蛀的痕迹,畢竟有象征性的祭奠已經很不錯了,誰會閑得年年來給每位亡者更換呢?

這裡是淨閑寺。名字取自“生于苦界,死于淨閑”之意,建造它和為之起名的人也知道我們生活在苦界而非極樂之中嗎?我彎腰仔細閱讀每個人留在人間最後的記錄,不一會就找了墨迹最嶄新的“桃若”。原來她的人生在即将滿十六年時畫上了句号。算不上關心,因為她留給我的單薄印象不過是個長相甜美的小傻瓜,一隻被娟代護在後面沒心沒肺度日的小雞崽。

她在淪落前就死去了,反而是稍微幸福的吧?如果我當初知道會變成今天這樣,還會活下去嗎?每一天每一天,都無比厭煩倦怠。想象每天睜開眼睛要重複的事情:呼吸、洗漱、梳妝、理發、穿衣、吃飯、微笑……就幾乎吸走了全部精力。面對他人,演戲逐漸變得困難。我盡可能地用最低限度的交流量應付客人,他們抱怨我太冷淡時,連打情罵俏都懶得,隻靠假意撒嬌地貼在他們的頸窩裡蒙混過關。

人究竟是為什麼要活着?早該結束了,可隻為了一死的話,為什麼要被生下來忍耐這種人生?一邊抱怨一邊又采取不了任何行動的我是懦弱的廢物吧?我做不到娟代勸的那樣去“享受”,我不想說服自己享受,一點也不享受,難道我不能對自己保留最後一點可憐的誠實嗎?

墓中的死者,和墓外的我,能有多大的區别?

我能聽見某種組成生命的鮮活正如沙漏窸窣消磨、殆盡。心中難以抑制地悲觀,每天獨自舔舐着孤獨,不願和任何人訴說,因為沒有意義。我不要傾訴帶來的片刻輕松的錯覺,可始終不能下定終結現狀的決心。到底是什麼牽絆着我?我不知道,唯有繼續忍耐細密綿長的痛苦,在希望與懷疑中搖擺徘徊。我希望什麼呢?隻是希望能出現些什麼變化。

走出淨閑寺,我仰望晴空,内藤丈草的俳句蓦然飄進腦海,無意識念出聲:“春陽照孤墳,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難分。”

“現在吟誦‘幽明本難分’,是不是太早了點?你還有很長的人生呢。”

背後搭話的女聲清朗溫柔,一口純正的東京話,是不屬于吉原廓詞的腔調。那名挽馬尾髻的女子站在寺廟外不遠處,微笑地望着我。我不認識她。

雖然不認識,激動的眼淚卻搶在我發聲前滾滾落下。

——啊啊,你終于出現了,我希冀已久的“變化”呀。

(八)

在見到夕霧前,緑設想過許多反應,唯獨沒想過她會哭,所有準備好的腹稿全部作廢,輪到她自己驚惑了:“你認識我?”

“我見過你,在夢裡。”夕霧低頭抹淚,哽咽道,“夢裡,我困在一片無處可逃的火海,被一個女孩救出。正當我們逃出生天時,我從夢裡醒來,發現我又在火海中央,沒有人來。我着急、害怕,祈求她出現,想呼喚她的名字,卻不知道她叫什麼。直到我死去都記不起來,雖然隻是一場連環夢。可你,我沒見過你,她的長相也已模糊,你一出現我知道沒錯。你就是她。原來你是真實存在的人啊!”

那是夢嗎?難道不是前生的記憶嗎?緑感受到了命運的奇妙,心情激動地上前說道:“那說明我們緣分不淺啊。我重新介紹一遍吧,我叫明日緑,你是淺沼秀,對嗎?”

初見的人準确地念出了她無人知曉的本名,夕霧悚然一驚。“淺沼秀”這個名字被埋沒了十幾年,荻本屋封存的契約雖有登記,樓主夫婦怕是早忘幹淨了,旁人更是聽都沒聽過,不可能會傳出去。于是,夕霧更加死心塌地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命運的安排,可是……

“明日小姐,你是為何會在吉原?你是來找我的嗎?”她害怕現實與夢境有巨大出入,悲觀的“萬一”和“如果”填滿了腦袋。

“我就是專程來找你的。”緑舉起一塊通行牌,是她花了點錢和關系弄到的進入許可。“阿秀,我能這麼叫你嗎?我來找你,是想請你幫忙。我會帶你離開吉原,不過,在說明做什麼事情前,我能先問你一些關于荻本屋的問題嗎?你也順便考慮一下要不要幫我。”

“你問吧。”她吞了口唾沫。

“娟代和桃若還好嗎?”她馬上問起另外關心的兩人的近況,不料對方面露難色。夕霧倒吸一口氣,緩緩告訴她:“……桃若死了,娟代失蹤了。”

“死了!?”

“七月十三号的早上,最先起床路過天井的人連連尖叫,把大家都引出來。當時我也出去了,站在二樓都能看見……桃若歪七扭八地躺在天井的花叢裡,脖子有一道深紫色的痕迹。有個新來的中郎跑去翻動了她,又用短褂把她蓋起來,然後,他很奇怪地擡頭看了一個人。我順着他的目光,發現他在看頂樓的花魁,牧緒花魁。花魁的表情好像是知道些什麼,對他很不明顯地點了點頭。後來樓主叫中郎們把桃若搬到柴房去。客人都吓跑了,警察來了之後,調查到現在也沒查出什麼。”

“那,娟代失蹤又是怎麼回事?”

“桃若被發現那天,到了晚上,娟代就從她的房間裡消失了。秃叫她吃飯,叫了沒人應,門打不開。那孩子叫了遣手,遣手又叫中郎砸門,人已經不見了,窗戶是被封死的。”

“密室消失?”緑撚着下巴思索。

“是的。其實我的房間就在她隔壁,但是我什麼都沒聽見。”夕霧補充說。

“桃若的情況,你還知道多少?”

“桃若她是被勒死的,但是她的嘴兩邊也有兩條淤青,聽說應該是被勒住嘴後被害的……”

“有找到是被什麼東西勒死的嗎?”

“……一般都是用繩子之類的吧?我不知道,但是他們沒有在花叢找到什麼東西。”

“桃若出事前,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嗎?”

感覺像是被審問,但夕霧難得配合,極力回憶後小聲說:“她找過我。桃若拿了一條腰帶,問是不是我掉的。那不是我的,她就走了。那天,她到處問人有沒有丢腰帶。”

“什麼樣的腰帶?你有印象嗎?”

“……記不清了,隻記得是粉紅色的……”

粉紅色,八九不離十了,正當緑的猜測成形時,夕霧忽然“噢”了一聲,又想起了什麼:“桃若出事後,我聽見其他人說娟代跑去桃若睡覺的大房間,把她的東西翻得到處都是,說要找一條腰帶。她說她平白無故撿到一條腰帶,也許和它有關。”

“她找到了嗎?”

“沒有。老闆娘覺得她受刺激了,要她回房間休息,她就再也沒出來過了。”

太明顯了。把屍體放在荻本屋最顯眼的中心地帶,又讓娟代以蹊跷離奇的方式消失,上弦之六吸引人的手段總是如此直白粗暴,且好用。這些僅僅是它們發出的預告,不能等它們有下一步行動了。緑清了清嗓子說道:“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之所以了解這些,是因為與我的任務有關。我希望你能幫我做兩件事,第一件是給牧緒小姐送一封信,第二件等你出去後再說。”

“給花魁送信?她果然和這些事有關。”

“嗯?為什麼說‘果然’?”

“我剛才沒告訴你,桃若的死,傳出了一些和花魁有關的流言。因為娟代拼命找的腰帶,是一條目測就價格不菲的腰帶,加上桃若身上有被束縛的痕迹。花魁最擅長的,就是束縛了。流言揣測是桃若觸怒了花魁,遭到設局報複。雖不知真假,但花魁如今更不愛踏出房間了。”

緑冷笑道:“亂七八糟的,都是無中生有。這局若真是她設計的,也太小兒科了。我可以打包票,她與桃若的死、娟代的失蹤無關。但我需要通過她來揪出真兇,這就要靠你了。我先告訴你怎麼做,首先,你今天回去後把這封信交給牧緒,确保她收到,不用告訴她怎麼來的,她看見封面就會明白的。”

她從和服的袖口裡抽出一封厚厚的信封,在夕霧面前晃了晃,封面上有“緻宇髓”幾個字。又從另一個口袋掏出一枚小香囊遞給她:“這是護身的香囊,你要一直貼身帶着,它可以保護你不會被選中。”

“被什麼選中?”夕霧捧起香囊細嗅,有股難以形容的氣味。

“鬼。”不顧她的詫異,緑要抓緊說完,“你的時間不多了,你出來夠久了吧?先不解釋這個。現在我要說的才是重中之重:當你把信交給牧緒後,明日寅時我會來淨閑寺這裡等你,接你出去。我會等你到天明,如果你沒有出現,那麼還有第二條路。”

“我預計在送出信的二到五天之内,吉原會有一場暴亂。到時,這裡将化為火海,人人自顧不暇的時候,你抓住機會往大門外逃。記好,大門出來直行兩百米,會有一個十字路口,往右走五十米,有一戶紫藤花家紋的人家,告訴他們你是明日緑的朋友,他們會懂的。噢,你記不住也沒事,我已經給你寫在紙上了。”她把一張對折過的白紙塞給她,上面不僅畫了簡版地圖,還畫了一個歪七扭八的紫藤花紋。

“好了,我講完了。你的答複是?”

“我做。把信給我吧。”夕霧毫不猶豫地回答,朝她伸出了手要信。給予一個素未謀面的人如此信任,是一場豪賭。可對于已無退路的人來說,怎麼選都是前進。

夕霧回到荻本屋,恰好花魁去了樓主的茶室。她悄悄将信放進她的妝奁。次日寅時八刻,她在約定的時刻偷偷跑去了淨閑寺。寺内無燈,墓地昏暗,不見人影,她捂住狂亂的心跳喘氣,漸漸失望。

“謝謝你信任我,阿秀。”寺内牆邊深邃的陰影中走出一人,正是白天的明日。

“信、我已經把信,送到了。”她仍在喘氣,差點要哭起來,以為她爽約了。遮蔽月亮的烏雲飄走了,緑在月光裡從容不迫地微笑道:“好,那我們走吧。”

“怎麼走?”夕霧依然茫然。隻見緑一邊從衣襟裡摸出一面扁平的圓東西,一邊說:“阿秀,你白天和我講了你的夢,說你在火海中想喊我,又不知道我的名字。現在你知道了,你要好好記住我的名字,把它當做一個咒語吧。”

“無論你去到哪裡,不要忘記‘明日緑’!記得呼喚:‘明日緑’!我會回應你,這是讓我們重逢的咒語。”

她将那面東西反轉過來與夕霧相對。紅木框上,數隻螺钿眼睛張開了,夕霧和圓鏡中惶惑的自己對上視線的瞬間,暫别了人間。

從此吉原再無夕霧。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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