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一直記得那天的約定,絕不是随口一提的話。
我會找到你,然後去實現吧。
(二)
六月十日。
崴傷的腳走起路還有點歪斜,藏原仁并不當回事。他随扮成女衒的音柱宇髓走進荻本屋。個頭超過一米八的藏原,垂手立在更高大的宇髓身後,襯得像隻逆來順受的黑牛。老闆娘蹙眉仰視藏原,用買菜的眼光上下挑剔:“他臉上怎麼有兩道口子?該不是愛惹事的小子吧?”
他摸了摸前幾天被樹枝劃傷的傷口不解釋,宇髓趕忙挂上熱情精明的笑容,鼓動如簧之舌:“哎喲!老闆娘!這小子幹活麻利不說,人也聰明,最難得的是性格本分,特别老實!你要他當打手也可以,這胳膊一看就有勁!調教一下,保管是個能領頭的中郎。不好的人我哪會帶給您呀?您還信不過我的眼光?我一般隻介紹姑娘,是因為了解他的底細才推薦他來做中郎的。要是為了賺幾個小錢,把什麼貨色都介紹給您,既給荻本屋添麻煩,又損了我的名聲啊。您要實在擔心,就先試用一個月,一個月内不好的話我就不收費用了。”
見慣了歪瓜裂棗的老闆娘,竟招架不住富有沖擊力的俊朗笑容,露出了幾分少女般嬌羞的歡喜:“好吧,我信你,你帶來的姑娘很好。那這小子我們就收了,名字是?”
“叫他阿仁就行啦!”宇髓大力一拍藏原的後背,“要好好幹啊,阿仁,還不快謝謝老闆娘?”他深鞠一躬:“謝謝老闆娘,我會努力工作的。”安插任務順利完成,音柱接受了老闆娘的邀請,大搖大擺上樓小坐喝茶去了。他真适合幹這種工作啊,藏原汗顔。
一個時辰前,宇髓嫌他長得又黑又壯、不能扮成女人時,他一肚子窩火:“宇髓先生,怎麼想都不可能成功的,我一講話就露餡了。”宇髓隻好退而求其次,讓他做中郎。臨行前,他第三次叮囑:“做好心理準備啊。進去以後,别忘了你是鬼殺隊的,必須時刻記得任務第一!别的事情你就忍忍,反正都是暫時的。”
“忍什麼?”藏原問,“不用作為女人去接客,我就謝天謝地了,當個打雜的有什麼難的?”
“喲?這麼自信?那你更得任勞任怨些了。吉原裡做事自有吉原的一套,你不要妄圖改變什麼,再怎麼看不慣,為了任務,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好。如果他們叫你做些下三濫的事,不知道怎麼靈活應對,幹就好了。别說我沒提醒你,要是搞砸了任務,你就等着吧!”他着重加強了最後一句話的語氣,并用食指直指他。藏原不由得吞了口唾沫,那個地方的情況到底是多爛,會讓音柱不能放心呢?
宇髓走後,管事的老遣手領他到中郎睡覺的大通鋪安頓。大通鋪,其實僅僅在木地闆上鋪了一層薄薄的舊草席,潮濕的黴氣混合煙酒留下的痕迹,整個房間散發着層次豐富的怪臭。藏原領了一卷不知多少人睡過的鋪蓋,努力忽略掉别人在枕頭上留下的黃漬。遣手告訴他,第一個月,荻本屋會提供住宿和兩頓飯,但不會給他薪水,他隻能指望客人多給點小費。日常的工作就聽她的安排,不過,樓主夫婦或樓上的孩子們有吩咐,也要有眼色地去辦。藏原發現了吉原第一個奇怪的地方——這裡幹活的男女,無論幾歲都會被叫做“孩子”。
荻本屋在吉原的大見世裡算不上拔尖,原本能有一位花魁已是難得,可風頭仍被分别擁有兩位花魁的京極屋和時任屋占牢了。既然花魁少了一位,那荻本屋便更要在服務上下足功夫,以不至于在大見世的激烈競争中被甩下去。然而,所謂賓至如歸的服務,是由一屋人跑斷腿做出來的。他們踏上被女童們擦得光潔锃亮的地闆,西洋鐘敲響十二點,全屋上下像預備打仗,準備開門迎客。檐廊下、房間内,坐滿了在對鏡擦粉塗胭脂的年輕遊女,結發師們跪坐在後為其梳頭盤發。遊女們叽叽喳喳地更衣,中郎與番頭們穿梭在各個房間整理和遞物。領頭的遣手一面匆匆邁着碎步小跑、随機逮住個人就批評幾句,一面指導藏原:“你要在客人開口前把他們伺候好,要是需要他們一一使喚,就太晚了,說明你做得不夠好。”
“可他們總得告訴我要什麼吧,不然我怎麼知道該怎麼辦呢?”藏原納悶。老婆子的嘴不耐煩地歪到一邊,斥責道:“笨蛋!所以你要學的東西有很多,留點心吧!首先别再講這種蠢話,尤其是對客人!現在,你去把後門送來十二箱酒搬進來。”
藏原适應得比想象中快。他本就不懂偷懶耍滑,誰對他發号施令都耐心照辦。自從發現他老實聽話,對相貌周正的年輕中郎充滿新鮮感的姑娘們,尤其喜愛使喚他做些跑腿之類的小事,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戲弄他。可惜他卻愣頭愣腦不接話,被姑娘們評為不解風情。有人輕佻地摸了摸他的臉,驚得他滿臉不快。酷似嫌棄鄙夷的神情刺傷了她們的自尊,拿他逗趣的蜂兒蝶兒驟然散去。
要論勞累,在外獵鬼應該是比當中郎累的,但藏原甯可快點回去獵鬼,起碼不必做低伏小。一到街上招攬生意或賠笑安撫客人,他常被前輩罵呆,笑得太僵硬。尤其一被叫去“問門”時,他都萬分尴尬。并非所有客人都會包夜,遣手會留意各房包的鐘點,到點便派人去提示客人,随時聽候屋内差遣。每次站在門前,他得做好一陣心理準備才敢打斷。叫人心煩的污言穢語和哼唧聲響萦繞耳畔,常聽見客人在裡面提各種折騰人的要求,任由遊女們低聲求饒,他必須裝聾作啞。出于下流的興趣,有幾個慣會摸魚的中郎,最喜歡的活便是問門。等姑娘們完事出來,他們會拿方才的動靜打趣或評判一番,藏原從不肯參與。
居住在最奢華的“鳳凰之間”的牧緒花魁,是音柱卧底在此的妻子。他少有機會接觸到這位頭牌人物。半路出家的牧緒是如何一躍晉為花魁的?他不清楚,僅從音柱那聽過女忍者都修習過惑人魅術。除了美貌與速成的“涵養”,牧緒擁有魔性的雙手,善于束縛與按摩。追求獵奇體驗的客人無一不被那雙手伺弄得筋骨舒暢,殊不知她曾經是為了擰斷目标的脖子才修得如此技藝。難得短暫說上幾句話,她搖頭表示當前一無所獲,也沒發覺誰可疑,要繼續觀察。藏原稱呼她“宇髓夫人”時,僞裝出來的冷漠面具頓時眉飛色舞,随即又歎氣表示怕露出馬腳,叫他同别人一樣稱呼自己“牧緒花魁”即可。
牧緒充當她的頭牌,藏原做好他的中郎,仿佛這就是他們本來的身份,唯有内心時刻提醒自己活在雙重現實裡。
(三)
六月十五日
深夜,荻本屋的大包間内仍一片聲色犬馬。擁有三家銀行的商人鲇川設宴款待生意夥伴飯塚,另有五人陪同。兩位豐姿楚楚的高級遊女在清雅的三味線伴奏下翩翩起舞,客人們醉眼朦胧,在一杯杯黑龍清酒與身邊女子的溫言軟語下逐漸放松。藏原的腳沒有跪麻的機會了,他頻頻來往于廚房和包廂,将一道道佳肴遞給跪坐在門邊傳菜斟酒的少女新造們。遞完最後一道料理,總算有片刻喘息的時間。他坐在走廊上待命,門留了一道兩掌寬的縫,恰好将其中奢豔的光芒洩露出來。
西洋枝形吊燈與壁燈的交相輝映,金箔鋪底的牆壁仿繪了名家的《四季美人》圖,滿室旖旎柔光。畫上的美人作應景打扮,穿梭于四季中戲樂;跳舞的女子體态優美地旋轉,手腕靈活翻轉,将長袖疊于胸前,細膩入微演繹的同時向賓客們頻送秋波。古代大名的宴會都未必如此叫人眼花缭亂吧?做東的鲇川無心欣賞,隻顧扭頭留意飯塚是否享受,笑容巴結地陪其閑話。
座上賓飯塚是個目測有三百斤的龐然大物,短短的頭發像布套子一樣罩在頭頂。酒勁上湧後,兩坨橫肉紅似皮球。在鲇川問起評價時,他把控不好力道,把酒杯重重地敲在托盤上,兩條潦草的粗眉一擰,噴着氣說道:“鲇川老弟,聊到女人,你隻碰過日本女人吧?”
“當然,我沒離開過日本,哪像您在歐洲待了好幾年呢。洋女人怎麼樣?”鲇川似乎非常有興趣。
“哼!差别太大了!”飯塚嚷道。身邊的遊女小小驚呼一聲,因為男人毫無征兆地拉開她的和服下擺,将她的腿公然露給他人。“咱們國家的女人性子和順,還是洋女人更玩得開!就說腿吧,她們的腿粗,而法國女人的腿又長又美!哎呀!你沒見過洋女人跳舞!她們穿上半透明的黑絲襪和高跟鞋,在舞台上掀起裙子踢腿跳舞……裙擺像盛開的花一樣……喂!再給我放開一點!”
醉酒的飯塚竟直接朝跳舞的遊女撲去:“聽到了沒有?跳個更性感的給我們看!跳康康舞啊!”堅持表演的女孩們被沖過來的胖子吓壞了,其中一人的衣下擺像幕布一樣被他掀開。那個女孩不假思索地要跳起來後退,擡起的膝蓋精準命中了飯塚的右眼。
“啊!”飯塚和踢他的女子同時大叫。藏原目不轉睛地旁觀裡面的鬧劇,既不打算去喊樓主更不進去攪和。當胖子氣急敗壞地指着闖禍者時,另一個跳舞的女子将她護在身後。鲇川破口大罵,護人的女子迅速将驚愕的怒容翻成賠笑臉,仿佛踢飯塚的人是她。
“老爺呀!您沒事吧?請讓我看看。”她貓步似地滑行到胖子身邊,芊芊玉手捧起紅臉,“一定很疼吧?對不起,若紫她不是有意的。嗯……您的眼睛看起來沒有大礙,要不要去我的房間裡休息呢?”
鲇川吼道:“休息個頭啊!快去給飯塚先生請醫生!”
“眼珠黑眼白白,沒出血,我瞧着好得很,醫生來看也一樣。您還疼嗎?”女子豁出去要壓下這事,趕忙加倍溫柔地繼續關懷飯塚,将手悄悄搭在他的腿上。在他抱怨疼時,她的目光蒙上了一層濃稠的迷離妩媚。
“老爺何必那麼懷念洋女人呢?您沒見過人家的腿,怎知一定比不過呢?又或者,您不如也讓我領略一把法國的性感和熱情?教教人家嘛?”
烏黑雲鬓簇擁的面龐白如甜蓮子,言語音調和眼角眉梢自有一股風流。五指隔着衣料輕撫摩挲,輕易馴服了飯塚的怒火,又撩醒了另一種沖動。在她勾魂攝魄的誘惑下,飯塚的呼吸更粗重了。鲇川仍不放心:“還是請個醫生來……”
“不用了!小娟代就是最好的醫生!你就給我送瓶紅酒當藥吧!今晚我要重溫法式風情!”飯塚色眯眯地拉過她的手。鲇川明白貴人已來了興緻,更不敢掃他的興。大門豁然拉開,幾個人護着走路東倒西歪的飯塚上樓去了,他全程緊攥她的手腕。從後面擠出來觀看娟代上樓的姑娘們,眼神甚是同情,其中若紫歉疚地咬白了嘴唇。藏原讀懂了她們的表情,憐憫與敬佩的背後,說明飯塚絕不是她們真正歡迎的客人。
當他把紅酒端去娟代的“松風之間”,站在門外,清楚了姑娘們生畏的原因——所謂“法式風情”,是會有抽打的聲音嗎?娟代的聲音在強顔歡笑,笑中飽蘸顫抖和恐懼。
“哎呀,飯塚先生,這個太勉強人家啦……”
“是你自己說要學習的,不許……反悔!”
“真的不行……”
“少廢話!”
無名的火氣直沖顱頂,忍無可忍的藏原忘了自己的身份,狠甩開拉門,與屋内詫異的兩人面面相觑。衣衫淩亂散落,趴在床墊上的娟代的後背已有數道細細的血痕,斜壓在上的飯塚的醜态叫人不願多看第二眼。他手裡拿了木槌似的東西準備往裡塞,被人打斷便呵斥道:“放下!滾出去!”
“聽到沒有?滾出去!”
酒瓶被穩當地托舉着,若不是袖子遮擋,飯塚會發現藏原手臂的肌肉青筋暴起。素日最平淡溫順的人面露兇光,撞上娟代的眼神時頓時瓦解。
出去吧,那對含淚的眼睛嚴肅又悲哀地逼迫他。
出去吧。
他咬緊牙關,手臂變得前所未有地沉重,好像那瓶酒有千斤重。以極緩的速度慢慢彎腰放下酒,拉上門的力道似要捏碎木框。紙門摩擦的聲音是磨傷心的刀片。他非常讨厭不得不退出房間的自己,好窩囊啊。
為什麼無法對娟代的遭遇做到無視呢?之前都“努力”忍過來了。大概是從她把若紫護在身後,就開始對她刮目相看了吧。荻本屋并不是上下一心的地方,得罪客人必會得罪樓主。娟代不想讓宴會上的鬧劇發酵到樓主出面道歉,也是為了保護大家,由此犧牲了自己——本來注定會有一人要去陪飯塚,此人不一定是她。
大小雜務追上來纏住他,無暇在“松風之間”外駐足了。整整一宿,娟代留在他眼底的每個身影都揉進了腦海,令他有道不明的怅然若失。快天亮時,趁着店裡大部分人都休息了,他打了一盆清水端上樓。“松風之間”的門内仍透着微光,燈火在沉重不勻的呼吸聲裡閃爍。隻叫一次,他想,如果她沒有回應,他就回去。
“娟代小姐,你睡了嗎?”
無人回應,醉漢酣眠的巨響裡傳來輕微的窸窣聲。門被艱緩地拉開,一股酒臭先鑽出來,娟代披衣來應門。襦袢松垮地系在腰間,就算非禮勿視,也難免掃見胸脯上的烏青。她靠在門邊,發亂妝花,憔悴不堪,喉嚨擠出沙啞的氣音:“怎麼可能睡得着。什麼事?這盆水是給我的嗎?能喝嗎?”
藏原點頭後,她掬起一捧清涼的水喝了幾口。“别喝太多,是給你擦身子用的。”他把盆子放進屋裡,一一掏出從行李拿出來的東西。醫療隊為每個隊員都配置了便攜小藥箱,以便自己處理小傷勢。
“這是碘伏、棉簽、紗布和藥膏。碘伏一天消毒兩三次;藥膏可以消炎消腫,效果很好的,一天要擦兩次。把身子擦幹淨,就可以塗碘伏上藥了。”
“你是醫生嗎?哪裡來的碘伏和藥膏啊?”
“用就是了,找樓主他們請醫生,要花不少錢。而且等醫生來,你要忍好久。”
“沒錯,請個醫生又是一筆費用,我不想再生事。謝謝你,我會還的。”
“不用還了,你用吧。”
“那我會還你人情的。”
“用不着了。”
你能用什麼還?藏原冒出一個慘淡的疑問,當然不敢說出口。“我不喜歡欠人人情,一定會還的。”娟代輕聲說,“謝謝你,快點回去休息吧,阿仁。”
“你知道我的名字?”藏原記不起他們是否有說過話。
“我怎麼會不知道呢?”她微微一笑,跟昨夜熟稔的風情萬種不沾一點邊,純潔自然,更像一輪真實又蒼白的月,美得渺茫,令見者心緒澄明。
他步下樓梯,走到最後一階梯時鬼使神差地回頭,仿佛還能看見少女倚在門框望着他。其實從他所在的角度什麼也看不見,隻是當他轉頭走遠時,才聽見幾乎能被忽略掉的、木門遲緩關閉的輕微聲響。蹑手蹑腳回到大通鋪,他必須抓緊時間睡一會。一閉上眼,在朦胧的睡意與神智間,方才所見的月光幽幽照亮了他的夢。
(四)
六月十九日
在擦木柱時,老中郎叫藏原去天井,說是捉回了一個逃跑的孩子。衆人聚在四周,隻在木廊上留出一小片空給樓主夫婦。那片空裡,樓主慢條斯理地擺弄煙草盒,老闆娘戴上眼鏡翻閱舊帳本,所有人屏氣凝神共度暴風雨前的平靜。藏原忽然發現,有兩名警員坐在這對喜歡殺雞儆猴的夫婦邊喝茶。
“你真了不起啊,小鶴。”老闆娘陰陽怪氣道,從眼鏡上方瞟了一眼天井裡被綁在石燈籠上的女孩,“我們付給你爹六百七十元的預支金,算上半年的吃喝用度,你還欠我們七百零九元。不想還就一走了之啦?你倒是潇灑嘛~上次吃的苦頭忘掉了是不是?”
樓主專注地往煙鬥裡填煙草:“沒事。嘛,忘掉了就幫你記住。總不能每次都麻煩警員先生們啊。”
“小事小事,這是我們應該做的,不用客氣。”警員喝完茶站起來,提了提口袋鼓鼓的褲子,說要繼續巡邏便告辭了。老闆娘摘下眼鏡,拿起樓主為她填好的煙鬥:“行吧,按規矩辦事。加債五十,禁食兩天,掌嘴三十。别嫌丢人,你活該,也讓大夥聽聽響。來人。”
“新來的,你去。”一個年紀頗大的老中郎捅他後腰,咕哝道,“就你沒打過,你去。”“哈?”藏原尚未反應過來,就被他推出去了。其他中郎都站在原地,畢竟扇三十次耳光,手會痛的。
他掉進了前後左右的視線中心,所有人都在等他行動。腦門立刻沁出大顆汗水,因為他低下頭,恰好小鶴也擡起了毫無生氣的臉。她是個和四葉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他妹妹四葉在女校受精英教育,而他要在吉原打一個和她年紀相仿的小遊女。
快打啊,快打啊,空氣似乎都在催促他。
——對啊,二葉姐去工廠的時候也是十五歲。二葉姐當年在廠裡就是這麼被人欺負的嗎?
——小鶴是被父親賣掉的,這個世界上有願意保護她的人嗎?
——真的必須要打嗎?
——娟代也在看嗎?
“你幹嘛?快打啊!荻本屋不養廢物。要是不敢下手,你也給我等着。”老闆娘發言威脅。宇髓的叮囑與之重合。原來他不僅窩囊,還笨,想不出機靈的法子應對。難道就沒有打起來響亮實際上不會傷到人的辦法嗎?
真的沒有辦法。為了任務,藏原心一橫,揚手落下了第一個巴掌。一個人被責打,挨罰的人與施打的人一齊受折磨。
對不起,對不起,他在瘋狂默喊,又明白他無用的歉意幫不了小鶴。不願同流合污,然而輪不到他說了算。
受罰結束後,老闆娘命令再捆她兩個時辰。過了解綁的時間,天井見不到一個人影。趕在開始營業前,藏原希望能找娟代借回藥膏。得到進入松風之間的允許後,他詫異地發現小鶴已經在娟代身邊,紅腫的臉頰上敷了一層他給娟代的藥膏。
“阿仁,有什麼事嗎?”娟代問。小鶴低頭扭過去,顯然在抗拒藏原。
“不、不,沒事了。我本來想找你借一下藥膏,現在不用了。”他拘謹地回答。娟代舉起塗滿藥膏的手指問:“你是要來一點嗎?本來就是你的東西。”
“不用了,小鶴用上就夠了。”他準備離開,忽然記起最重要的事,扳回身子坐正行大禮,“對不起,小鶴。”小鶴不為所動,藏原保持着欠身的姿勢,更大聲地重複:“對不起!”
“他在跟你說對不起呢。”娟代輕聲對僵持的小鶴說,“其實怨不得阿仁。”她默然片刻,憤恨地抓緊衣服。她挨罰時一滴淚都沒掉,啟齒時哭腔濃重:“道歉有什麼用?我一點也不好受,我實在讨厭這裡,讨厭!讨厭!一刻也不想多呆下去!”
“那你就去死好了。”娟代雲淡風輕地說出驚世駭俗的話,小鶴與藏原都傻眼了,“不過小鶴,你逃跑了兩次。比起直接求死,你是會活下去的,不管在什麼地方。我知道你會的。”
“我聽不懂你的意思。”小鶴掉下委屈的眼淚,“下周我就要開始接客了!我不要!”
“小鶴,你想聽我換着花樣念叨你收心工作麼?那些話在老闆娘她們嘴裡都嚼爛了,她們甚至信誓旦旦說你在哪都混不出模樣。還是你想聽我安慰你,哄小鶴真可憐啊?我要勸你忍耐還是鼓勵你繼續逃?安慰有個屁用,我不信她們說你混不出頭。不要自暴自棄!不要崩潰!不要輸!以後不要幻想誰來救你,你能依靠自己的隻有自己了。因為你是會活下去的人,所以你的日子,還會有希望的,一定會有的。”
“哇啊——娟代姐!我不甘心啊!怎麼你能受得了這種日子啊!怎麼可能會有希望啊!”小鶴爆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全身縮成一團抽泣。
“再怎麼受不了,也在受着了。何況,我是自己選的……”娟代環顧專屬于她的精緻房間,華麗程度象征着她對荻本屋的貢獻,女主人的神情卻顯得落寞。小鶴忽然意識到,娟代能對她說什麼呢?她是未來的她……說不定她以後過得還不如她。娟代出于一點善意,沒有幫着荻本屋給她洗腦、強迫她必須服從某種命運,也不給予她虛無缥缈的安慰。可是她說得模棱兩可的“希望”,到底是什麼?小鶴聞之隻覺無力。
小鶴忘記了藏原在場,盡情痛哭她死又死不了、活又不想活的人生。淚水洗掉了臉頰上的藥膏。娟代把藥膏蓋子擰好,憐憫道:“哭吧,等你哭完了我再給你上藥。”
哭吧,哭完了要治好臉,哭完了要繼續活着。
娟代想起了被遺忘的藏原:“阿仁,你先下去吧,這裡沒事了。”他着實笨嘴拙舌,再行禮告退時補充道:“如果有什麼需要,盡管找我。”
他拉上門,把獨處的空間留給她們。他的身份是僞造的,她們的困境是真實的,可是他們活在同一個地方,真真假假分辨不清。不管是否活在吉原内,都有可能遇見憎惡的處境。逃出去,說不定是去了一個更大的囚籠,但藏原認為,邁出去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強。
吉原自古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即不可對外傳信,尤其是遊女。雖說中郎受的拘束要少得多,可此地人多眼雜,萬一誰撞見他用烏鴉傳信,解釋起來麻煩。意圖省事的藏原,特地挑了個收工就寝的時間,小心翼翼地溜到後院。左顧右盼等鎹鴉,冷不丁被起夜的夥計吓了一跳。
“我擦!你杵在這幹啥啊?吓死老子了……”睡不醒的夥計打着哈欠,迷迷瞪瞪轉彎拐進了後院的茅廁。藏原歎了口氣,踩着牆邊的雜物木箱,矯健地翻身踏上屋頂。
在這裡等,總不會遇見誰了吧。他雙手插進袖子裡,耐心地等待天邊飛來黑影。将近日的例行彙報系在鎹鴉腿上,目送它飛越包圍吉原的高牆,正當他預備下到地面,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将他抓包了。
“哎呀,我都看到啦。”
竟然是娟代。素面朝天的娟代随意地裹了件青花白底睡衣,一縷從發髻裡散出的發絲搭在肩上,湊熱鬧的腦袋從窗戶内探出。他眼珠一轉,恍然大悟:他站的位置正是松風之間的窗外……不等他編出蹩腳的謊言,娟代壞笑調戲道:“你有隻很好玩的烏鴉。你是怎麼教會它送信的呀?我剛要睡下,踩瓦片的聲音把我吵醒了,以為是小偷呢?還是想與我私會的情郎呢?呐,你是哪一種?”
她話好多,要是能再多說點就更好了。藏原滿臉通紅,卻不知是被抓包的心虛,或是因為她的玩笑話。他别過臉去,因為娟代和荻本屋許多姑娘一樣,既是怕熱也是為了展示軟玉似的頸肩肌膚,常有意無意地放低衣領。了無睡意的姑娘起了玩心,決定好好逗他。她推開窗戶,翻坐在窗框上故作姿态地說:“你知道嗎?在這裡是不能往外送信的。”
“我知道。”藏原根本不怕,但低頭摳手指的樣子卻讓人誤解為張皇失措。她端着不可一世的架子追問:“你怎麼不正大光明地上郵局寄信,幹嘛鬼鬼祟祟地跑屋頂來用鳥傳信?是不是寫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
的确見不得人,于是藏原配合她假正經招供:“省點郵費。”娟代反被逗樂了,撚住袖子掩嘴笑得花枝亂顫,藏原的嘴角忍不住悄悄翹起。她輕點了下他的後背說:“好,該省的就要省,今天這事隻有你知我知,我不會跟第三個人說的。誰叫你幫過我呢~”
“……謝謝。”藏原想問她傷勢如何,可不好意思開口。
“不客氣,那我們就算扯平啦。”娟代打了個哈欠,眼角擠出一滴困淚,“你還沒告訴我是怎麼教鳥送信的。”
要是在這聊起來,引得更多人注意就不好了。“你早點睡吧。”他趕忙結束話題,靈活地跳下屋頂。娟代吃驚地伸出半截身子,隻見他安靜穩當地落在地面,裝作無事發生地走進屋裡去了。
“切。”
上方傳來她的咂舌聲,藏原想象出她當時的表情,不由得對着空氣笑了起來。
(五)
某個暑氣尚未散去的傍晚,一位身材矮小駝背的客人的登門,讓荻本屋内單調的日常泛起了别樣的漣漪。客人穿戴低調考究,茶褐色和服散發出一股清新淡香。做工精良的巴拿馬帽下,是用發蠟仔細梳好的花白短發。他的年齡不低于五十八歲,彎腰接過帽子的藏原估摸。
老闆娘親自出來接待,态度親熱,可見是熟客。他包下一間小房間,飲下幾杯酒後,與老闆娘笑談幾句,不作久留便匆匆告辭了。很快,一個消息在店裡不胫而走。
“娟代要出去了?”
“什麼?有人要給她贖身?”
“不不,不是贖身,隻是出去。”
“啊?去哪?和誰?”
“高橋先生啊,那個在大學裡做學問的,每次來隻點娟代的教授。說來也有意思,他說後天下午要帶她去荒川邊散步。”
“特地出去一趟隻是為了散步?樓主他們會答應?”
“已經答應了。”
衆人将客人提出的怪要求當作飯後談資,不少遊女對此豔羨不已。她們進入吉原後,除非恢複自由之身,否則幾乎無望踏出吉原。高橋先生是有地位的體面人,無論是信用還是與樓主夫婦的關系都好,因此夫婦允許娟代外出工作半日,條件是要有店裡的老人跟着。不湊巧的是,到了當日,原指定跟随的人害了腹瀉,占着茅廁半天出不來。店裡的工作離不開遣手,派太滑頭的人去也不放心,老闆娘挑來挑去,最後竟選擇了最老實穩妥的藏原。
“謝謝您,夫人,我去了。”歡喜的娟代盈盈一笑,向老闆娘行禮,在她溫和的目送中由高橋扶上人力車。梳妝打扮後的娟代像位家境優渥的良家少女,發型與服飾的穿搭都依照客人要求而用心調整過。能有機會外出,她興奮不已,好似即将恢複自由。藏原乘坐另外一輛人力車,跟在五十米後。他望着前面的人們出神,他們比起耳鬓厮磨的情人,更像一對感情要好的祖孫。
下車後,他有意與他們保持一段距離,不打擾他們的約會。娟代撐開高橋送給她的蕾絲小陽傘,陪他沿着荒川邊的土路小道漫步。這段小道足有幾公裡長,按二人慢吞吞的速度,今天下午是走不完的。藏原不懂老先生帶娟代來此地的用意何在。
不過,若是徹底放松心情來觀賞,荒川也會報以舒适的心曠神怡。潺潺河水溫柔地輕拍沙岸,粼粼波光碎如流金,炎熱夏風把半人高的草浪撫得簌簌作響。無垠晴空蓋住綿延不盡的草地和淌至比盡頭更遠的絲帶水流,草浪分隔出了兩個世界,河岸邊遠處擠挨着一片顔色單一的木屋。除了河堤上偶爾冒出的流浪漢草棚,這邊倒是比居民區那邊少了許多煙火氣。這三個人像三個突兀的小點,在廣闊的世界裡一點點向前挪動。
風偶爾将前面的絮語吹進藏原的耳朵裡,高橋似乎在講什麼舊事,娟代颔首附和。無言的沉默間斷出現,沉思的高橋垂首背手,時而遠眺荒川,時而端詳娟代。他們走累了,便坐在草堤上歇腳,用手帕兜住收集來的小石子,與對方比賽打水漂。藏原銜根草,抱着頭與草叢一同卧倒,無需盯着他們,聽着他們爽朗的笑聲在附近就知道不會跟丢。當娟代指住路過的賣酸梅湯的小闆車,高橋甚至也請藏原喝了一碗。
太陽西落,陽光逐漸濃郁醉人,夕陽臨近之時,高橋同她說了些什麼,她向他深深鞠了一躬。他朝藏原招手,要他走近,并塞給他些零錢:“叫輛車,和娟代一起回去吧。可别半路私奔了啊。”他開了個玩笑,再意味深長地注視了娟代一眼後,頭也不回地唱着歌,獨自向上穿過草浪矮坡。
“人生苦短,戀愛吧少女
趁着青絲尚未褪色之時
趁着心火尚未熄滅之時
良宵一逝不複返……”
坡上恰好有一大團雪白蓬松的積雨雲,他離去的背影如同沒入了白雲裡,消失在二人眼中。
“他就這麼走了?”藏原覺得這次外出從頭到尾都莫名其妙的。
“是啊,說不定,他再也不會來見我了。”娟代平靜地回答,“我們走吧。”
藏原不是會問東問西的人,但他按耐不住好奇地眨了眨眼。荒川邊隻剩他們兩個了,這種地方怎麼叫得到人力車呢?娟代足不出戶,缺乏鍛煉,早已腿酸腳痛,卻舍不得立即回去。她央求道:“阿仁,别急着找車,我們慢慢走回去吧?”
他放慢腳步配合她的速度,并行的影子漸漸拉長。娟代和他道出了今日外出的緣由:“明天,是高橋先生六十歲的生日,所以希望我能和他來荒川散步,算是滿足他一個願望。他說兒時,常和青梅竹馬來荒川邊玩耍散步。後來青梅竹馬變成戀人,戀人又成了他的妻子。他從第一次見到我後就隻點我,因為我酷似年輕時的夫人。”
“他的夫人是……?”
“在家呢。他們明天還要一起慶生的。”
“哈?這樣啊。”藏原如鲠在喉,以為是個追憶亡妻的感人故事,結果隻是老男人懷念青春。“那為什麼你笃定他不會再來見你了?”
“他對我說了‘さようなら’。高橋先生剛才同我告别,說做研究也好,生活也好,随着年歲增長越來越覺得到處力不從心。在迷茫的時候遇見了我,貪戀上了别人的青春,好像自己也能跟着年輕起來。最近,他的朋友得急病死了,他也必須認清死亡離他不遠的現實,認識到放縱不能使人生更有價值。所以決定今後不再耽于聲色,要把時間花在真正有意義的事情上。”
娟代悶悶不樂地踢走一塊碎石,繼續說道:“他說:‘娟代,你想怎麼活着呢?雖然我問你這話簡直是何不食肉糜,我也幫不上你,隻能祝福你。你很年輕。年輕啊,年輕本該很好啊,前方還有很長的歲月。希望你能幸福。’”
“我呢,不讨厭高橋先生,他人不壞,如果不是客人的話我可能會更喜歡他些。他講的這些話,讓我很難受!”她彎下腰撿起那塊石頭,掄起胳膊全力一抛,成功打進了河中央。
“煩死啦!”她朝流逝的河水發洩大喊。
“阿仁,你相信一見鐘情嗎?”娟代問得突然,藏原反應不過來,傻乎乎回答:“什麼?嗯……我想有吧。”因為我已經體驗過了,他想。
“我不信,我覺得一見鐘情都是見色起意。别人喜歡我的臉,饞我的身子,但要不了多久它就會爬滿皺紋,全身松弛下垂,臉也是,胸也是,有什麼用呢?隻是年輕有什麼用呢?我并沒有利用我的年輕去做什麼,等我老了,豈不隻是一個沒用的老女人?可能還沒人要,哈哈。雖然做人老婆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你也知道,來荻本屋的客人很多都有家室。在我們面前抱怨她們的不是,來奉承我們多好多好。那些記得自家太太生日的男人,還會順帶問我送什麼禮物合适,我不得不恭維一句:‘您太太真幸福,有您這樣的好丈夫挂念’呸!真要是個好男人,根本就不該出現在吉原。養個情人對男的來說算什麼事,可我連情人都算不上,隻是個陪他們打發時間的小角色罷了。人都是現實的。他們說愛我,想娶我,但是沒有一個人真的願意帶我離開吉原。他們口中的“愛”離了吉原就會枯萎,那是隻生在吉原的夢,客人與我們都在造夢。正因為是吉原的女人所以才會被“愛”,離開了吉原,我們會在他們的眼中從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美夢,褪色成沉甸甸的責任與麻煩的累贅。”
“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沒有,他卻叫我要幸福。”娟代面向滔滔流逝的荒川,發出失魂落魄的呢喃。話題朝始料未及的沉重發展,藏原慌得啞住了。他試圖說點什麼,可她不想要漂亮的安慰。她離他僅三步之遙,卻很遠。
“不好意思,我抱怨了些有的沒的,你就當沒聽到吧。回去吧!”她的語氣昂揚起來,好像半分鐘前的激動演說沒發生過,轉頭往居民區跑去。
“為什麼你還想回去?”藏原站在原地問。
“什麼?”
“你不想回荻本屋,我們就私奔吧。”他一定是瘋了,他有上弦的任務在身,不能說這種任性的話,所以此話隻在腦内出現了一瞬。他的嘴理智且絲滑地替換好了内容:“你不想那麼快回荻本屋,我們就走慢點,反正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