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四面楚歌,堕姬異常興奮,心髒激動得快突破胸膛。在她向大地俯沖時,與之共生的哥哥——妓夫太郎如魚出水鑽出後背,搶先沖在她之前。
“哥哥!你幹嘛呀!不就是兩個柱嘛?”
“剛才你怎麼玩我不管,下面那兩個家夥有點意思。我要是不出來,你待會可要哭鼻子了。”
“你小瞧人家!”
他們尚未降落,地面就向上飛旋起一陣狂風,堕姬不得不承認妓夫太郎的判斷是正确的。風柱等不及了,妓夫太郎的反應也不落于人。十幾道狂放的“升上沙塵岚”與鬼血鐮相接,頓時産生一連串清脆爆響,精準狠辣的程度旗鼓相當,略有恍神都會被削去首級。而堕姬的木屐一觸到屋頂,便有四名劍士朝她撲來。她順勢轉了一圈,同時腰上的綢帶靈活彈開了沖鋒的劍士們。速度快到連她自己都不能肯定,剛剛是否在這次短暫的交鋒中切掉了誰的整條胳膊。
她掃了一眼哥哥那邊的情況,有點水平的家夥全圍着他轉了。她不滿地癟癟嘴,真不好玩,她不想隻負責收拾雜魚啊。堕姬稍一偏頭,躲開了背後的偷襲,對方連根頭發絲都碰不到。她習慣性扭頭要嘲笑那個年輕的劍士,卻愣了半拍。那名劍士充其量十五六歲,紅發紅瞳,左額赫然一塊形似火焰的醜陋紅疤。最吸引她注意的,實際上是少年雙耳懸挂的日輪耳飾。
——紅發,日輪……怎麼有點眼熟?
不,她立刻笃定是頭一回見到此人。少年的實力不能算高強,每一式“水之呼吸”的銜接比柱級劍士要生澀多了,勝在反應敏捷、越戰越勇。僅過去十幾分鐘,并肩戰鬥的三個戰友都陸續倒下,隻有他在負隅頑抗。他的五官用力到扭曲,誓要豁出命打到底。
“氣勢不錯。”堕姬點評,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不過光有氣勢有什麼用?”她不允許和藏原交手的拉扯局勢重演,今夜,起碼得親手殺一個柱。和少年的戰鬥姑且是簡單熱身,現在他的人生該到頭了。她得睜大眼睛,才不會錯過屢見不厭的一幕:神氣的劍士敵不過和她的懸殊差距,在驚愕中死去。以離弦箭之勢殺向竈門炭治郎的多股強化綢帶,不存在任何可以躲避的空隙。它們會像孩童殘忍玩弄昆蟲的肢體那般,将其四分五裂。可是,她的期待幻滅了。
炭治郎的身體在生死一刻替他決定了行動——不能躲避的話,就盡數斬斷,為自己創造生機。他的呼吸、步伐、節奏完全改變了!孤注一擲的少年神色自若,走火入魔的雙眸掠過紅光,額頭上的疤痕殷紅如血。大開大合、旋轉踢腿的肢體動作與其說是劍術,更像是神社裡取悅火神的神樂舞。他揮動手中的“法器”破除了重重死障,竟能反過來步步逼近堕姬,宛如來驅逐黑影的光焰。斷裂的綢帶被刀刃燒焦了邊緣,無法複原,這不可能啊!那是她的血肉分化成的!疑問脫口而出時,少年追上來索命了。陌生又極度熟悉的恐懼如古鐘震鳴了她的靈魂,全身的血液沸騰,每一個躁動的細胞仿佛要爆發出尖銳的慘叫:“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少年的身影與某人重疊,日輪耳飾在如瀑的紅發裡飛揚。那個暴怒的男人開口,說……
“有什麼好玩的?哪裡有趣了?”
——我不聽!
——不是我的,是……無慘大人的記憶?
糟糕!她大意了!堕姬趕忙抓緊最後的機會防禦,不料被炭治郎猛然擊破,纏繞着陽炎劍氣的日輪刀掃向了她的脖子——
腦海裡的長發武士厲聲質問:“你把生命當做什麼了?”
——我為什麼要在乎别人的命?
——我是最好的,就夠了!
——我更美,更強大!不如我的垃圾,不配我多花費一分一秒!
日輪刀未能砍斷她的骨肉,因為白皙的脖子異化成了柔韌的綢帶。“你以為你能砍下我的頭嗎?”堕姬怒嗔。玩弄蟲子時被反咬一口,任誰都會氣得要拍死它。
“憑你也敢挑戰我?”她往反向側翻,腿與腰帶合力掃出一道弧線,在屋頂留下一道深深的裂痕,并向後一彈拉開了與他的距離,又被刀紮住了腰帶。他果敢地拔出刀,在堕姬收縮綢帶進行下一輪攻擊前屏氣沖鋒,不惜要燃盡生命來殺她。他的速度驟然提高了,怎麼會比她更快?她不明白。呼吸之間,命線在空中飄浮,要斷了嗎?
千鈞一發之際,少年猛然顫抖,口噴出鮮血,跪倒在屋頂上劇烈咳嗽。刀從卸力的手裡滑脫,被濺上主人咳出的血沫。堕姬愕然盯着他掙紮,那副孱弱的狼狽樣,與剛才的淩厲無情形成的對比太過慘烈,幾乎要令她心生出一絲悲哀。
“這就到極限了?人類的天花闆真低啊,不管再怎麼努力也不過如此,我都快有點同情你了。”她俯視他說道,“身為人類,不要妄想與我們相提并論。你們太弱,動不動就老病死了,所以下賤。”
大風吹散了那些殘缺的綢片,它們輕飄飄地飛走了,讓她聯想到慶典的彩紙屑、四月的櫻吹雪。不知是不是受到無慘細胞的刺激,她恍惚間又見到一段陳舊的記憶。
記憶裡的視角很矮,勉強超過成年人腰部的高度。“她”在擁擠的人群裡鑽來鑽去,擠到最前沿。清亮的陽光裡,一支盛大的遊街隊伍浩蕩出行,占去半條街的寬度。她們目不斜視地徐步前行,理所應當的氣勢不由得令兩側路人自覺讓出道來。幾個個頭和“她”持平的女孩打頭陣,若說她們的衣服已經漂亮得讓“她”豔羨,那接下來她們引出那位,更是令“她”徹底傾倒。
衆星捧月出場的人物是一位下凡的女神,婀娜的步伐如悠然輕擺的金魚尾,烏黑油亮的發髻高聳入雲,斜插秀發間的玳瑁簪金光微閃,像晴空下的粼粼雪光。她飽滿的臉頰或許真是用雪塑的,儀态雍容,毫無輕浮的媚态。然而,真正為這一切鍍上超越平庸的光彩的,是她那身層層疊疊的厚重盛裝。繡了精細繁花的錦緞腰帶深深吸引了“她”。在花團錦簇的祥雲中,一隻展翅白鶴呼之欲出,多麼祥瑞,多麼美麗。“她”情不自禁大喊出聲:“好美啊!”
一聲呼喊換得女子側目。注意到“她”後,她駐足停下,訝異輕語:“小小年紀,竟能生得這般标緻。他日,前途無量啊。”
“你是說,我能像你一樣嗎?”
“呵呵,若你能有出息,豈止同我一樣?在吉原,唯美至上。把握良機,勤加修習,未來或可‘旭日升天’呢?”
她甜美的祝福給予了“她”莫大的鼓舞。一個幼小的心靈裡,從此種下了關于“美”的最初認知,與無限的憧憬。頭一次認識到,原來“美”與“尊貴”能成為平衡天枰的一對姐妹。通往天上的台階,仿佛已經從雲中降下來邀請“她”。
——我想,不,我會成為超越她、超越所有人的存在。
“她”的心飛啊,飛得比騰雲駕霧的白鶴還高啊。
——這是我的記憶?
難怪奢華的腰帶會變成血鬼術的媒介,它們在她心目中就是強大、地位、美麗的象征啊。
——那就為我殺了紅發小子吧,我的利刃,我的盔甲。
堕姬的綢帶散發着細膩珠光,精緻程度隻有西陣織能與之媲美,而它正準備垂直落下,如劊子手的刀,切開炭治郎露在表面的脖子。
分神又造成了失誤。她難以理解,難以理解是什麼沖擊打掉了她上半個腦袋。飛離頭顱的眼球在旋轉中瞥見劊子手的刀粉碎成一塊塊慶典的彩紙屑。
誰從背後襲擊了她,又是誰斬碎了伸向炭治郎的綢帶?
她的身體失去平衡,從傾斜的屋頂上滑了幾步後迅速調整腳步,平穩跳回地上,遠離了偷襲者。“太放肆了……不可原諒……”餘下的嘴擠出嘶啞的喃喃。傷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再造血肉,重新複原了容顔,也恢複了視力。
對面淨是她最不待見的鼠雀之輩:無慘大人點名要殺的叛徒女鬼、在地穴裡玩花招的醜八怪,都護着那個關鍵時刻掉鍊子的紅發小子。
“對欺負我們的人,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叫他們都吃不了兜着走!”
一個酷似妓夫太郎語氣的稚嫩童音在耳畔響起。沒錯,他們都得死!羞辱她,必要付出十倍的代價!
在額頭上的第三隻眼睛驟然睜開。
(二)
玄彌先靠着帶子向上攀出坍塌的地穴,再用長帶将下面的女孩們從底下救出。一條長帶依次卷住一個又一個人的腰,串起了三十四人,小心翼翼地拉上來。比他更早爬出坑的藏原仁,在幫助玄彌爬回地面後,望見遠處的隊友們逐個不敵堕姬。他低頭看了眼正被帶子救出的娟代,糾結了幾秒後提刀跑去支援竈門炭治郎。
玄彌需要專注才能操控好帶子,但他的目光時不時焦灼地追随着風柱戰鬥的背影。一分神,坑底便傳來幾聲尖叫,因他不慎放松了力道,幾個女孩猛然下滑了一截。他趕緊收回注意力,所幸她們及時拽緊了帶子,安然無恙。他心急如焚,希望快點去支援哥哥,又覺得該先做好力所能及的救援,拉人的節奏愈來愈倉促。
意外的裂帛聲驚出他一身冷汗,他的血鬼術在變弱,帶子快斷了,可最後一個女孩還吊在坑中!“救命啊!不要!”她驚慌失措地大喊,吓得向上攀,加速了帶子的斷裂速度。他手上沒有綢片可以補充力量了。正當無計可施時,牧緒不知從哪掏出一根麻繩,撲到坑邊扔下去,讓那孩子重新紮在自己的腰上,由衆人一起将她拖出來。好不容易得救後,那孩子腿軟癱在地上,沒來得及哭一場慶幸死裡逃生,就被娟代一把從地上揪起來:“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還不安全呢!快跑!”
音柱的妻子們趕忙領着她們避難,玄彌不肯同她們走,執着又無力地站在原地。享譽“人間天堂”的風月之地,如今淪為兇險的戰場。樓閣倒,彩燈裂,弦歌斷,悲鳴響。許多男男女女從搖晃的房屋裡逃竄,不幸被波及到的人,瞬間就被擊斃。空中磅礴的殺氣幾乎要奪去他的呼吸。他目睹漫天的猩紅血鐮與飓風刃浪糾纏撕咬,感受小型連環爆炸推過來的餘波,聆聽上弦與柱野獸般的嘶吼咆哮乘風疾馳,就像三條巨龍在夜中搏殺,打得難解難分。他睜大眼睛努力看清不死川實彌的狀況,勉強看見白發和白羽織染上暗紅。反觀玄彌自己,鬼化狀态正在消退,手中無刀。就算有,他也不會呼吸法,幫不上柱們。站在這裡的是一個普通人。
“什麼叫今後‘就’,明明是今後‘也’靠咱們倆才對吧?”
當年老爹被人捅死後,說要和哥哥一起保護家人的人是他;後來一家人遭遇飛來橫禍,口出惡言傷害哥哥的人也是他。
——一定有我能做的事。一次也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要幫上他!
玄彌拔起雙腿,抱頭躲避亂飛的碎瓦殘片,和時不時波及過來的血鐮,設法往堕姬所在的位置跑去。多少要再弄一些鬼的東西吃。真是一點也不酷的戰鬥啊,但就算遜得要死,隻要能派上用場,他願意做任何事!真的很後悔,後悔當初說了那麼難聽的話,後悔抛下哥哥分道揚镳。
——不該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
心髒的抽痛化為強烈動力,他加倍賣力地奔跑,像隻身手敏捷的老鼠迅速偷撿那些被炭治郎砍斷、恰好掉在地上的綢片。他把能收集到的碎片塞進口袋和袖子裡,擡頭遇見了做夢也想不到的巧合——堕姬的小半截頭顱組織飛到了他面前,裡面剩了一顆快脫落的眼球,正迷惘地與他對視。
不存在多一秒鐘思索,玄彌沖過去抓起那坨血淋淋的東西,直接塞進了嘴裡嘎叽嘎叽咀嚼。
咬碎頭骨,嚼爛腦組織,他捂住嘴狼吞虎咽,生怕再吃慢點會全吐出來。随着胃容納了奇特的食物,全身的骨骼發出強行生長的聲響,他的體格漸漸膨脹。身體的異變痛入骨髓,口涎肆流,雜亂的話語湧入腦海,堕姬的抱怨、妓夫太郎的寬慰、無慘的命令……
等痛苦和混亂過去後,是極緻的舒爽。玄彌從不敢承認,體驗過第一次後,他就有些喜歡這種感官、速度、體能、力量全面的強化,盡管隻是暫時借來的。何況這次的強化幅度是前所未有地高,這就是上弦的力量啊!他激動地轉頭回望風柱所在的方向,剛才眼花缭亂的戰況此時在他眼中緩了許多,能看清他們的動作了!音柱的右手腕下空蕩蕩,僅用左手揮舞雙刀,不可避免會存在死角。譬如那幾彎藏在假攻擊後面的血鐮,或許可以割斷他的頸部大動脈。
一道绛紫虛影插進了他們的交鋒裡,把其中幾道緻命的血鐮劈成兩截後,又狡猾地消失不見。音柱率先察覺到血鐮“幾個不自然的變音”,然而誰也沒有精力去理會玄彌的存在。但在如此介入了幾回後,不死川實彌終于按捺不住大吼道:“少來添亂!給老子滾開啊臭小子!”
過去的玄彌會被這盆冷水澆得透心涼,今日他被激發出叛逆的血性,竟敢大聲駁回:“我不要!你少啰嗦!”
“我艹你膽子肥了啊?找死是不是?!”
“你才找死!你再管我真要死了!”
“死了也不關你事!”
“怎麼不關我事了!你會說人話嗎?就不許你死!”
“哼!你就會說人話了?”
“……”
不死川兄弟毫無水準的罵戰一來一回,與鬼方的戰鬥并沒有緩和,反而激烈有加。實彌洩憤似地愈加瘋狂,玄彌則鐵了心要幫忙,賣力支援。被重點圍攻的妓夫太郎,心思卻在看熱鬧上,一邊給雙柱補了幾刀,一邊真心實意地感慨:“果然還是妹妹好。弟弟怎麼都沒有妹妹可愛啊。”
“閉嘴!我弟輪不到你說!”實彌怒目圓睜。下方的玄彌聽聞後目光閃亮:“哥終于認我了……”
好麻煩的怪人啊,的确有病,妓夫太郎想,直截了當地點評:“你這當哥的當得真夠差勁的。”
“住口!不許說我哥壞話!”當弟弟的惱得跳腳,恨自己揍不到上弦。
不愧是兄弟,原來是一路貨色,一對奇葩的“兄友弟恭”。妓夫太郎習慣性炫耀道:“有說的不對的地方嗎?我啊,生平最驕傲的事,就是當我妹妹的哥哥。我妹妹是世上最好的孩子!嘻嘻,我們才不像你們相互嫌棄和吵架。所以你們根本沒法和我們比哈哈哈!
“當哥哥的,就是要保護好小的啊,你說對不對啊?”妓夫太郎朝風柱陰狠一笑,向玄彌抛去十多把飛旋的血鐮。
“你!”風柱大喝,旋轉身子自屋頂跳下去追逐殺向玄彌的血鐮。“伍之型·寒秋落山風”冷冽地劈散了玄彌的危機,卻将風柱的後背完全暴露給了敵方。他就算要自保也來不及了,寒烈秋風也有吹不到的地方。血鐮裡的幾道漏網之魚偏轉了角度,在半路改變方向朝兄弟倆的弱點飛去。實彌眼睜睜地望着弟弟将要被後方的偷襲剜肉削骨,可玄彌悚惶的目光卻穿過他,投到了他身後,全然不在意自己的危險。明明吃下鬼肉的玄彌的體貌怪異又壯碩,可黑色鬼眸裡流露出來的脆弱不安,卻與實彌記憶裡的小男孩重疊在一起。
後悔。巨大的悔怕在刹那俘虜了實彌。他心底其實認同上弦六的評價,他的确不是一個好哥哥。
面前的怪物弟弟不顧可能會砍到自己的長刀,撲過來攔住他的腰,舉起來甩了半個圈,用後背擋住了補刀。玄彌突然間異化得更加誇張。京極屋的和服上衣耷拉在腰上,兩把鐮刀插在肌肉分明的後背上,筋肉外翻。豁口流出來的居然不是血,而是一大束似有生命的绛紫長帶,宛如有生命的蜘蛛長肢,以肉眼難以看清的速度擋下了紛亂刀雨。
這不是玄彌第一次受傷了,可傷口并無潰爛發紫的症狀。他散發着與堕姬相似的氣息,鐮刀邊緣的劇毒對他不起作用。妓夫太郎皺眉思忖,恍然大悟:因為他的血鬼術永遠不可能傷害堕姬,于是這個模仿她到極緻的家夥,就陰差陽錯地獲得了免疫。玄彌扛住了那輪圍攻,音柱則咬住長刀殺起下一輪,分散上弦的注意,讓不死川兄弟獲得了片刻安全。
“喂!你……”實彌盯着他的後背,震驚到無話可說。
“沒事的,哥,我沒事的。反倒是你會撐不住啊!”玄彌咬緊口中的獠牙,憂慮的眼神純良澄澈。實彌臉色青紫,大半潰爛腫脹,傷痕累累,淌着令鬼頭暈目眩的稀血。到了如此地步,他仍是亢奮的狂戰士,不惜要以亡命徒之姿奮戰到力竭。“放開我!”他勒令道,“放開!我要去砍下上弦的頭!”
玄彌震撼又心痛,媽媽死去的那晚,哥哥也是渾身浴血。這次他松不開手。掙紮中的實彌聲音嘶啞:“為什麼要出現在這?為什麼不能去好好過你的日子?為什麼要跟着我?你别管我了!”
——是啊,玄彌,我怎樣都無所謂了,但求你别管我了,求你不要也死了。
——現在這是我唯一在乎的了。
實彌肩頭上的責任太過沉重,過去如此,現在也是。他心裡第一牽挂的從來不是自己。“好吧。”最清楚這一切的玄彌苦澀地說,隻得讓步,“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顯而易見,那個嚣張的男人要不行了。殺過十五名柱的妓夫太郎必須感歎,宇髄能保持直立就是一個奇迹。
上弦六與音柱途徑過的地方火海茫茫。熾熱的氣流橫掃過廢墟大街,其中狠戾刀光稠密如八月驟雨,鐮與刀交鋒迸濺出的火花籠罩了人和鬼,任誰停手都會被利刃織成的網粉身碎骨。妓夫太郎别說受傷,連半點疲态都沒有,依然龍精虎猛;音柱就算在“譜面”的加持下,能與上弦在短期内勢均力敵,卻是強弩之末。那副身子扛得住劇毒和煙霧,也扛不住大量失血,随時有倒下的可能。于是宇髄緊繃最後一根弦死咬到底,不能弄錯一個拍子或稍松一口氣,不然恐無再起之力。他将體力壓榨到極限,踩踏自身流出的血路快速移動,無所畏懼地沖殺在第一線。
會有斬首的機會!但要時間,要等待這鬼露出上千個動作裡的稀少疏漏。這個斬首機會或許隻在短短的兩三秒間,若是沒抓住就不知道有沒有命等到下一個了!宇髄凝神聚氣追擊,妓夫太郎詫異之餘也感到一絲久違的壓力,畢竟這個人類太不可思議。除了不能再生,此人的速度與精準、骁勇兇悍已經與鬼别無二緻。妓夫太郎不會吓到亂了陣腳,同樣在等待宇髄力竭而死。
原本能夠洞穿音柱心髒的一刀,被一股霸道的風打斷。“叁之型·晴岚風樹”直接蠻橫地切入,瞬間将上弦的手臂斷成四截。不死川實彌空翻在前,以截然不同于傷者的靈巧躍入險惡的戰局之中。斑駁的軀體纏滿了绛紫綢帶,那些長帶無風也飛揚,宛如新生出的臂膀,保護着感知力變緩的實彌。
實彌的出現加速了妓夫太郎的節奏,宇髄預感那一刻會提前到來!隻要能先斬下他——
——光是斬了我也不夠的。
妓夫太郎胸有成竹。難道堂堂上弦六會被兩個重傷的人類打敗嗎?癡人說夢。不管這兩個人再怎麼反常,都無法赢過他壓底的王牌。這張王牌是與堕姬的羁絆,隻要兄妹倆有一個活着,另一個也不會死去。他們的羁絆向來是他們活下來的秘籍!勝利是屬于他的!
遠處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動搖了他的自信。分給妹妹使用的左眼找到原因後,妓夫太郎的理智也随她的悲鳴而遁散在夜空。
她在哭着喊他,在熊熊烈火中,一如上百年前。
(三)
滾燙的鬼焰炙烤着表層的毛發與皮肉,這副身體一時淪落得像低級的人類,無論如何都無法再生。高溫鑽進鼻腔、氣管和雙肺,搶走了裡面僅存的空氣,呼吸道熱得發硬發麻。閉不閉眼都沒有區别,火舌舔過眼球,光芒亮得要刺瞎瞳孔。此時此刻堕姬從強大的鬼退化成了一個驚恐無助的孩子,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能做的隻剩下蜷縮身子倒在地上打滾,依靠本能大喊大叫,拼命呼喚妓夫太郎。
能讓她如此崩潰的,不僅僅是這團燃在身上的火阻礙了再生的緣故,還有它燒淨了腦海裡一堵厚厚的迷障,将那段被掩埋在最深處的記憶暴露無遺。
——我看到至深至怖的記憶,是施加于年幼的我的、蠻不講理的迫害。
——以及世界上唯一一個、為我哭嚎、控訴、痛罵、詛咒和乞求的,我的哥哥。
——他在呼喊一個名字,我的名字。他喊的是……
小梅。
“小梅,你記住了嗎?”
“記住啦,欺負我們的人要報複回去!哥哥,那給我們飯團吃的大嬸呢?”
“呃……沒啥可以給她的,又不能送蛇和蟲子……你就去看看能為她做什麼吧。”
為了報答大嬸的一飯之恩,最不缺時間的小梅三天兩頭往她所在的置屋跑。住在偏房的大嬸不是店裡的番頭,隻是來投奔吉原裡的女兒,平日替人做針線補貼生活。有一個嘴甜活潑的小姑娘主動請纓要為她打雜跑腿、給各家送衣服,大嬸自然是樂意的。日子一長,她進出置屋的身影,漸漸成為一道穩定的風景。
小梅要滿十三歲了。
這個比置屋所有姑娘都貌美的女孩,卻不屬于這家店,不屬于吉原任何一家店。
要論原因的話,都是她的哥哥太郎挑剔苛刻,導緻她哪都沒去成。縱然處境貧寒,他也絕不降低要求,闆上釘釘地說小梅隻能去願意收她做養女、培養她當花魁的大店。但凡和樓主談得有一絲不如意,他立刻拉起妹妹就跑。加之他讨債的手段過于狠辣,在吉原聲名狼藉。久而久之,向小梅抛過橄榄枝的大店都沉默了。
雖然有點遺憾,但妓夫太郎不後悔:“不要将就,小梅。當不了最好的,那不如不工作。遊女的錢不好賺。反正現在哥哥一個人能養得起咱們兩張嘴,你不用急着出去,大不了我一直養着你。”
吉原的梅花自在生長,就算不屬于任何一座庭園,含苞的她注定不會寂寂無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