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誰?”
那日,來置屋尋歡的武士問一個番頭。他所指的少女待在天井另一端的檐廊下,同一群新造嬉笑玩鬧。她素面朝天,衣着與新造們相比簡陋寒酸,可驚豔的容光讓旁人黯然失色。她發現了他定在自己身上的視線,便揚起下巴送去一個漫不經心的微笑。她純粹是出于好玩,或者孩子氣的賣弄,去模仿成熟遊女的笑。顯然最終的效果是青出于藍勝于藍,攝人心魄的妩媚出現在少女清純的臉上,即便是閱人無數的武士也會沉醉在這别有韻味的風情裡。
“那孩子啊,是小梅。”
“原來叫梅啊……是像白梅。”武士目不轉睛地呢喃。善于察言觀色的番頭腦筋活絡,她年老色衰,但要賺外快也不是非得親自接客。她殷勤地向武士老爺表示能打點好一切,稍稍往小梅的耳邊吹幾句風,就讓她同意與武士私下見面。
當他将一支梅花簪别在她的發間,稱贊紅梅與雪發相襯的雅緻時,她按耐不住欣喜。童年時“旭日升天”的祝福回蕩在心,未出茅廬就吸引了一位武士大人,豈不是絕好的兆頭?多好的第一步啊。她未經人事,卻對男女之事早有耳聞,能理解花簪代表的弦外之音,于是毫不做作、天真爽快地答應了他的邀約。再端詳起這個佩刀的男人,不禁覺得他威風凜凜,心裡得意又羞澀。
然而,武士侮辱了哥哥。
她不願再去回想他說了什麼,多想一次都是對他們兄妹的不敬。是的,侮辱哥哥就等于侮辱小梅。她聽見他出言不遜,勃然大怒,拔下花簪狠紮進他的左眼。啊啊,活該,她冷眼瞧他捂住傷口大喊大叫的糗樣。這樣也配叫武士?現在正視那張武士的臉,小眼尖鼻,胡須拉碴,額邊點綴了幾顆大粉刺。哪有什麼英俊可言,庸俗油膩得叫她作嘔。長得這麼醜還想抱她?她怎麼會答應他呢?
她扔下他逃跑,卻被他拽住腳踝,掙脫不開。兩人僵持不下時,門驟然拉開,聽見動靜後跑進來的番頭見屋内的血光,大呼小叫,毫不猶豫地撲上來幫忙按住了她。番頭制服反抗的女孩最有經驗,她壓住小梅後對男人說:“大人!您的傷要緊啊!這死蹄子就交給我!”下一秒她的小腹就被小梅的膝蓋猛頂了一下。她迅速翻身爬起來,不顧一切要往門外逃,又被武士撲倒。幾記重重的耳光把她扇到眼冒金星。好像打她能緩解疼痛似的,武士把她踢翻了個身,使出要将她踩進地裡的力道狂踹脊背,邊踩邊噴出暴雨般的咒罵。五髒六腑擠壓得難受,難以喘上氣來。在咳嗽、幹嘔間,後腦勺被重重敲了一下,她半昏了過去,失去了反抗能力。
時間零碎了,破裂、變形,每一段碎片無盡冗長。
不知過去了多久,她感到四肢被鉗住,肆意掰扯翻折。刀,她想起那把懸挂在武士腰上、包在精美的鞘裡的長刀。他正在用他身上的肮髒長刀捅進最柔軟潔淨的雪地,橫沖直撞,劇烈的一下、一下、又一下,将她捅得肚破腸穿。純白的雪化了,混着污垢,化成渾濁的泥水流,流進深處,幾乎燙傷了她。疼痛是一敗塗地的不甘嘶吼,是錐心刺骨的無聲呐喊,擴散到了每一條神經末梢。她僵直得如四分五裂的屍骸,渾渾噩噩聽着畜牲說:“日後怎麼能被人嘲笑眼睛是被一個小女孩紮瞎?!怎能忍下這種奇恥大辱!這個人不能再活着,必須收拾掉!”
收拾?她是一件東西嗎?用過了,就可以随便廢棄的東西嗎?他說是就是了嗎?
——這垃圾算什麼狗屁?
一粒渣滓恰好托生成了武士,就比她了不起了?
垃圾命番頭去雇人挖坑。是要給她挖墳嗎?她想要起身,根本動不了,麻繩縛住了手腳。她很想沖他們大喊:“你們都該死!哥哥一定不會放過你的。管你是武士大人還是商人老爺,哥哥都不怕!你們統統死定了!去死!都去死!”狠話全被堵在嘴裡,隻能發出憤怒的嗚咽。她深深後悔,不該挑哥哥追債的日子出來……他發現她不見了嗎?他什麼時候能來找她?他怎麼還不來?她幻想下一刻太郎就會拿着鐮刀打開門,把這幫人砍成稀巴爛,再背起她回家。
可是哥哥沒有來。
他們擡她出屋子時,她拼命扭動身子,彎曲又繃直腿,被堵住的嘴發出的嗥叫是“哥哥”的變調。誰來救救我!路兩邊都有房屋,為什麼沒一個人打開門窗啊!裡面一定有人吧!為什麼不出來啊!她絕望地明白無人敢制止這場慘絕人寰的暴行,不會有人為一個低微的孤兒得罪武士。當他們把小梅投入土坑裡,她感受不到恐懼以外的其他情緒了。橢圓的夜空,一束束火球抛進來,掉在女孩身上,激起聲嘶力竭的銳叫。多團火噬咬着她,侵入到皮肉之下。能活動的十指瘋狂抓撓沙土,她扭轉、打滾,摩擦,所有撲滅火勢的動作卻都毫無用處。
在坑外旁觀的武士說:“太慢了。”于是将一瓶液體澆在她的頭發和衣服上,立即冒出一股濃烈的胡麻油味。從她的眼縫裡,在被扭曲的空氣中,那張醜臉竟然笑了,猙獰的微笑,像在觀賞篝火那樣看熱鬧,聽藝人唱歌那樣聽她慘叫。
——他們把我當成什麼了?這世上所有人。
——為什麼他們這麼對待我?
——為什麼是我?
他是那麼随意地就用一把火燒掉了她的全部——美麗、夢想和生命。好想、好想聽見哥哥的崩潰和複仇,好想親手撕爛這幫小人的歹毒嘴臉,好想反過來将所有淩虐踩在腳下,好想堕進最深沉的罪惡裡,好想染上最深的黑色來保護自己和哥哥。
不要向神明祈求,因為神明隻庇護好人。她不稀罕做好人,更不稀罕無理的神明!
——就算是死,也要拖你們一起陪葬。
直到她漂浮在無限靠近死亡的河流裡,高處的鬼王垂首聆聽、贊許了她的詛咒。
終于,來自極樂的福霖淅淅瀝瀝淋在她焦爛的身上,冷卻了火炙的劇痛,重塑了殘破的肉身。她的靈魂自暗紅的河流裡升起,登上從未涉足的此岸,虔誠地匍匐禮拜在鬼王之下,為其獻祭小梅的自我,淨空自身來接納王的恩賜,化身他麾下的魔鬼,稱呼他為“我的王,我的神,我的主”。
由惡意澆灌的惡之花綻放了。
他輕聲喚了一個名字,她的名字。
“堕姬啊。”
(四)
“堕姬!”
她聽見了妓夫太郎急切的回應。兄妹倆是一心同體的,他對她的恐慌完全可以感同身受。奇怪的是,找回了最不願面對的記憶後,堕姬的恐懼反而消失一空了。人類小梅面臨的深淵,女鬼堕姬像跳小水坑那樣輕松躍過。
今時不同于往日,強大的本色就在于超越,超越他者,也超越自己。
那麼這火,更不能繼續傷害她了。不給她反擊時間的竈門祢豆子撲過來厮殺,靠近她時被一隻有力的手扣緊頭顱,軀幹被綢帶正面劈碎成段。寬大的血花沿着裂縫迸射,潑灑在堕姬身上,将鬼火燒得更旺。跌坐在地上堕姬緩緩站立,沐浴着跳動的火焰,挺拔勻稱的身影桀骜猙獰。與此同時,綢帶如蛇般自下而上纏繞滑行,為她撣去肩頭和發絲間的餘燼。新生的肌膚透出瑰麗動人的金紅,熒綠的眸子更加明亮,她靠自己熄滅了火。
同樣再生完畢的還有頑強的祢豆子。失控的女鬼在碰到堕姬前被突如其來的血鐮重創,怒不可遏的竈門炭治郎拖着傷軀要來保護她,藏原仁舉刀試圖協助炭治郎,妓夫太郎的援助源源不斷地飛來。所有的一切發生得太快太混亂,瞬息間大局已定。當上弦兄妹的頭顱在地上滾了幾圈後,相反着對視時,他們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他們輸了。
妓夫太郎要保護她,所以出了破綻;堕姬扭頭注意到柱們的動作,在向妓夫太郎伸出綢帶時,被藏原趁機砍下了頭。
——怎麼會這樣?
妓夫太郎難以置信,沖動地吼她:“你幹嘛要管我啊?你自己都顧不好自己了還管我幹嘛!”
壓根不習慣被哥哥吼的堕姬氣不打一處來:“你什麼态度啊!幹嘛要兇我!還不是你不夠強才輸了嘛!”
“我哪有兇你啊!我是擔心你啊!我就是太擔心你才會輸的啊!”
我們的羁絆,是我們的王牌,也是我們的軟肋啊。
他的話讓小梅的記憶跳回來。堕姬瞪大眼睛,一連串問題在頭腦中飛過:真的輸了嗎?太荒唐了吧?怎麼可能啊?太荒唐了!太沒道理了!為什麼命運總是對他們這麼不講道理?為什麼他們的結局這麼草率?
真的要死了嗎?哥哥也要死了嗎?
觸及到這些問題她才有瀕死的實感。妓夫太郎的臉在分崩離析,沒時間了。複雜的感情湧上來,淚水奪眶而出,她抽泣道:“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哥哥,我總是把事辦砸,以前也是、現在也是……你不要怪我……你不許怪我啊——”
“……你在胡說什麼,我沒怪你,永遠不會怪你的,笨蛋小梅……”
妓夫太郎的臉碎得太快,他最後的表情是什麼樣的呢?她不知道。哥哥随風而逝了,她哇哇大哭,忘記了輸赢,忘記了自己的處境,隻想快點趕上他。
快一點、快一點,無論他往哪去,都要快點追上去。
什麼上弦、什麼花魁,都不重要。
隻要今後也能和哥哥在一起。
這是她彌留之際唯一的夙願。
(五)
妓夫太郎和堕姬死了,可遺體向世界發動了亡者的複仇。無頭的屍骸劇烈抖動起來,頃刻間炸出千百道密密麻麻的劇毒血鐮,仿佛是要發出最後一聲震蕩雲霄的怒吼,朝所有人呼嘯而去。那些血鐮失去了意志的操控,漫無目的地向四面八方飛旋射去。玄彌的反應再快,也快不過它們。長帶保護了實彌,也包住了玄彌和距離最近的藏原仁。祢豆子依靠本能化解了沖自己來那部分的血鐮,無意救下了恰好在其身側的炭治郎。隻有精疲力盡的音柱宇髄,勉力揮動了幾下雙刀格擋,到底還是遍體鱗傷。
缺少主體維持的血鐮,和失去光澤的黯淡綢片一起在火中化為滾滾塵煙,百年的怨憎消匿于沉寂的時間長河之中。
“宇髄先生!”“宇髄!”剝開長帶的藏原與實彌異口同聲喊起來。經過血鐮洗禮的宇髄仍保持着單手舉刀、口銜刀柄,左腳後移的姿勢,衣衫褴褛,體無完膚,凝固在原地。暗紅的血漬浸透了頭頂到腳踝,覆蓋在烏紫的皮膚上,甚至模糊了他的面容。唯一完好的右眼慢慢瞑目,他好像如釋重負,舒出了長長一口氣。他們都不敢随便碰他,隻需輕輕一觸,這個高大的男人和他手中破損的長刀就會倒在日出般的火光裡。
音柱宇髄天元陣亡。
來不及為他哀悼,新的騷動出現了。祢豆子控制不住狂暴的獸性,從炭治郎的手裡逃脫,張嘴露出獠牙直撲向冒着濃郁腥氣的不死川實彌。“小心!”玄彌一受驚,裹在實彌身上的長帶自動一甩,猛地抽打了她的臉。在她的視線被遮蔽的瞬間,藏原随之搶先橫刀卡進她嘴裡,把她壓倒在地上。帶子正要束縛手腳,她亂蹬的雙腿突然蜷縮起來,用足力氣往藏原的胸膛上狠狠踹了一腳。這一腳竟然踢飛了藏原,踢到搖搖欲墜的房檐上,他向另一頭翻滾下去不見了。
玄彌趕上去繼續制服祢豆子。炭治郎也來壓住她,嘗試與之對話:“祢豆子!不可以啊!冷靜一點!冷靜一點!”他的話不起作用,她依然張牙舞爪,要掙開玄彌的長帶,試圖咬任何一個要碰她的人,卻被風柱的日輪刀釘住了肩膀。“我沒那麼好說話,要是你不能讓她立馬老實下來,我現在就殺了她。”不死川實彌雙手握刀,大口喘息,身體即将虛脫,語氣仍然強硬。
“不準!”柱合會議的事曆曆在目,但炭治郎沒空和風柱争吵,必須要專心按住妹妹,還得提防被她踹開,“祢豆子!能聽見我的聲音嗎?我是哥哥啊!加油啊祢豆子!不要輸!”
“鬼就是鬼,還不是顯出原形了。”風柱譏諷道,日輪刀往下插得更深。炭治郎見狀,額角的青筋爆起,徒手抓住刀刃阻止:“拔掉!把你的刀拔掉!”
雙方角力僵持不下。風柱耐心耗盡,發音含糊不清、态度粗暴地說:“拔掉讓她吃人?做夢!你閃開!”
“該閃開的人是你!你滾啊!”炭治郎說罷,哇地一口血吐在祢豆子的羽織上,痛得彎腰抽搐起來。玄彌本在争分奪秒地用帶子勒住她的嘴,炭治郎的力氣一松,帶子還沒綁好,祢豆子就推開了三人彈坐起來。她一邊逃跑,一邊拔出肩膀上的長刀丢掉。剛跑出沒幾步,一堵黑影擋住了去路,僅用單手就輕而易舉揪住了暴走的祢豆子。她被反扣手腕,無法逃也咬不到别人。
戴着佛珠的盲僧似乎感知到現場傷亡的慘重程度,流下兩行清淚低語:“阿彌陀佛……我等來遲了。”
“宇髄……已經死了嗎?”房頂上蹲着另一個相對矮小許多的男子,脖子邊盤着一條白蛇。他冷漠的藍眸在看見同伴站立的遺體後,流露出些許動容的恻隐。炭治郎邁開打顫的腿,努力向往妹妹那跑去。玄彌想攙扶跌坐在地上的實彌,卻發現他好像站不起了。毒素已經侵入了他的五髒六腑,五官已經腫到變形,容貌扭曲。實彌的舌頭腫到說不出話,嘴中發出“嘶嘶”的氣音,幾度推開他的手。玄彌不解其意,又急又怕,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算背起他跑了再說。一陣詭異的強風令他哆嗦了一下。強風吹拂去煙霧,寒意降低了火場的高溫,背後傳來翅膀撲扇的聲響,似有巨鳥降落。
“也不算來遲了,各位都要一塊下黃泉了啊,真湊巧不是?”
玄彌扭頭回望,天上幽幽飄下一隻半人半鳥的生物,背生羽翼,四肢為鳥爪,酷似傳說中的天狗。但來者有着人類青年的五官,正吐着刺有“喜”字的舌頭獰笑,眨巴的眼底刻着“上弦”與“肆”。
上六死,上四臨。
(六)
藏原仁從屋頂上滾下來,摔進了一條狹窄小巷的雜物堆裡,沒有力氣爬起來。昏暈的視野裡影影綽綽跑過幾個逃難的人影,無一人發現他,也許發現了也不願意管。不遠處,紅色的火光在地上飄忽不定,如死神曳地的衣擺。藏原絕望地領悟,他的未來隻剩下一件事,同時是當前正在進行的事:等待死亡的解脫。
眼皮漸漸要睜不開了,瀕死的大腦為他捏造出一個安慰的幻象:在模糊的縫隙裡,一個人形由遠及近晃進暗巷靠近他。大腦太懂他了,居然給人形按了一張與娟代相似的臉。她小心翼翼地探出手,馬上又放棄觸碰,飛快跑開。他擠不出多餘的一絲心力去産生任何情緒,在麻木呆滞中默默忍受眩暈和惡心。不知過去了多久,又來了一個帶着隆隆響聲靠近的影子。他看不清楚,好像是一個人拖着一個龐然大物。那人抓起他的胳膊要架到自己的肩膀上,重心不穩,兩個人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傷勢的劇痛令他差點吐血。
“哎呀!”那人喊道,“對不起!你太重了!”真的是娟代的聲音。
她屏住呼吸,使出全身的勁把比她高出一個頭的藏原拖起來,歪歪扭扭的幾步路無比漫長,好不容易扶到她拉來的雙輪木闆車上。她将一件泡過水的和服仔細鋪蓋他全身,安頓好他後,咬牙努力拉動起闆車,小跑過火燒火燎的街道。
“你别睡着了,我帶你、出去、找醫生。”她氣喘籲籲地說,不敢放慢速度,“你聽我說話好嗎?”她從被堕姬擄走時就沒穿木屐。赤腳跑在沙土路上,不斷有尖銳的熱石子硌腳,劃破細皮嫩肉的腳底,她忍不住倒吸氣。久不活動的身體剛跑動一會,喉嚨和肺就生疼,嘴裡有股甜腥味。
“那個啊,我決定了,一旦踏出吉原,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要到外面去生活,重新來過我的人生。所以啊,你一定要堅持住,我們都約好要去掃墓的不是嗎……我不要一個人去,就來找你了。”
“和你的話,不止是去掃墓……”
“我希望今後也……”
她在做出真正的行動後,想到那個“白馬踏松風”的夢。夢裡她是腳下生風的駿馬,無拘無束地馳騁在松林裡;現實卻是,沒人來領她離開,她仍然靠自己的雙足跑向外面的世界,還拖着一輛沉甸甸的闆車。比起自由的白馬,她更像一頭拉運的馬,她自嘲又自豪地想。除了一件蔽體的白襦袢,她一無所有。也好,往後她是本鄉玉子了,衣飾财物乃至于“娟代”這個名字,從來就不屬于真正的她,全部留在吉原吧。心跳得好快,可不止是因為奔跑。
“今後也,請你看着我。如果你願意的話,對我來說,一定是莫大的鼓勵。”
也?迄今為止,他的目光都被她留意到了嗎?藏原躺在颠簸的木闆上,眯眼望着天上的星星轉圈搖晃,它們在替他回答:“好啊,好啊。”如果他能幸運地活下來,一定要親口答應她。
他決心一定要獲得這份好運。
與此同時,不死川兄弟也在祈禱好運。
玄彌不清楚現在的時間,他隻想背着哥哥,跑得越遠越好,快點遠離兇險的新戰場。
幾分鐘前,上弦肆的降臨給所有人來了一個措手不及。和上弦六一樣,上弦肆有好幾個。在形似天狗的“空喜”出現後,緊随其後的還有手持錫杖、橫眉怒目的“積怒”,以及從後追擊它的炎柱煉獄杏壽郎、繼子稻玉狯嶽。狯嶽見縫插針告知他們:煉獄砍下上弦肆的頭後,它裂成了四個分散了,另外兩個恐怕也在附近。
冷汗濕透了玄彌的後背。原來今夜吉原有那麼多上弦嗎?但是,哥哥一定是不能再打了,他已經拿不動刀,甚至發不出聲。玄彌唯一的任務就是帶他跑,到大門外找能治療的隐,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
在岩柱和蛇柱的掩護下,他雙手握住實彌的刀墊在下方,讓他趴在背上,然後盡可能腳步穩當地快跑。柱們都在拖住上弦。狯嶽得到炎柱的指令,負責背起被敲昏的祢豆子,帶領炭治郎和不死川兄弟離開。炭治郎回望鬼時還有些猶豫,似乎在煩惱,一旁不耐煩的狯嶽罵道:“愣着幹嘛?快走啊!别拖柱的後腿!待會這女的要是醒了我可不管了!”一旦關乎祢豆子,他就立刻放棄了留下來的想法,随他們撤退。玄彌聽見前方的狯嶽邊跑邊小聲嘀咕:“為什麼我得背一隻鬼……”
對于拟鬼化的玄彌而言,實彌很輕,就像背一個小孩。很多年前,哥哥也是這樣背他回家。那天他跟媽媽賭氣,獨自跑出了家門又沒臉回去,在外面坐了一天,後來是哥哥來找他,背他回家的。他說:“媽在家擔心你呢。回去之後要好好道歉啊。”
當時的玄彌感到難為情,現在想起卻是心碎欲絕。會擔心他的媽媽早已離世,而他既沒好好向哥哥道過歉,也沒道過謝。反刍過無數次的悔恨與愧疚重回到他心裡,重要的人相繼以不同的方式離他而去,他犯了人生裡最愚蠢的錯,做人實在做得太爛了。
——所以請讓我的哥哥活下來,請讓我有機會能和他好好談談。就算他不想聽,我也想一直找他。我不想我們就這樣老死不相往來啊。
——……或者罰我和你老死不相往來也行,隻要你能活下去,隻要你是老死的,啥都好說。
殘酷的戰鬥在他們身後上演。高亢的電閃雷鳴與耀眼的灼炎之光相擊,幾乎是要轟碎夜幕的威勢;低沉的音波震得玄彌耳膜疼痛,阻絕那穿透力極強的聲音的是他最熟悉的岩之呼吸,“岩石”吸收了聲音。上弦肆與三柱戰鬥産生的轟鳴,宛如以大地為鼓面、以凡軀為鼓槌,驚天動地地敲打,無比貼合玄彌此刻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那邊的戰況可能比幾個小時前更恐怖兇險,可玄彌最害怕卻的是耳邊微弱的呼吸聲随時會斷掉。他很快超過狯嶽,不僅是因為他更熟悉吉原,也更迫切地想出去。
繞過這個拐角就能到大路了,然後一鼓作氣跑出大門!正當他們見到了希望的曙光,一個大搖大擺的家夥擋住了去路。
“這是要去哪啊?”上弦肆·可樂的臉上挂着幸災樂禍的笑容,朝他們一揮楓葉團扇。霎那間,無中生出一股強風,将毫無防備的撤退小分隊刮散了。“我擦嗷——”狯嶽的咒罵和竈門兄妹的人影都卷在風裡杳無蹤迹。同樣被大風刮走的玄彌慌亂中唯恐摔到哥哥,趕忙旋轉身子,最終臉先着陸,厚實的身體倒成了緩沖墊。背上的實彌仍經受不了任何沖擊,痛苦地咳出了一口血沫。他不知道自己掉在了哪個位置,謹慎地跪着起身時,前方五六米處響起一個沉郁的男聲。
“你們看起來,悲哀至極。”
一把十文字長槍遙指玄彌的眉心,面前的上弦肆有不同于另外幾個的愁苦神态。那是“哀絕”。它的嘴唇幾乎沒有動:“激淚刺突。”
長槍的尖頭瞬間釋放出強烈的沖擊波,在地面和兩側房屋刨出了深深的裂痕。玄彌在皮開肉綻的那一刻,自衛的本能改造了身體,刹那間迸出密密麻麻的綢帶,疊成一面柔韌的盾。這盾無法抗衡全部沖擊,隻夠護着兄弟倆不被炸死,但阻礙不了他們向後摔倒又滾了幾圈。
玄彌不假思索地抽出壓在實彌背下的日輪刀,留下軟盾保護哥哥,默誦岩柱教他的經文,鼓起勇氣獨自沖鋒陷陣。不會呼吸法又怎麼樣!趁着拟鬼狀态沒消失,鬼也殺不死他,幹脆就賭一把去砍了它的脖子!
沖向哀絕的路很短,隻有幾十米;但那條路又很長,長過不死川玄彌的餘生。
他不知道躺在地上的實彌偏頭望着他悲壯孤絕的背影,也不知道實彌其實聽清了他剛才簡短的話。
“哥,一直以來很對不起,謝謝你。現在輪到我了。”
輪到我為你而戰了。
——玄彌你這個大白癡。你有什麼好對不起我的。我更是個超級大白癡。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你、面對自己,讓你很痛苦吧。
不能言語,不會書寫,那該用什麼方式去表達“我不怪你”?該用什麼方式讓玄彌安心?
——我希望你今後能走出去,平安快樂地活着,活到七老八十吧。
家人的笑容是在眼前掠過的走馬燈。實彌最後給弟弟留下了一個淺笑。可那個笑容過于悲怆,見者都會于心不忍。實彌在玄彌被殺前斷了氣,玄彌則至死也沒看到哥哥的笑。上天唯一給這對兄弟的一絲憐憫,就是沒讓他們親眼見證對方是如何死去的。可它又殘忍地剝奪了,他們冰釋前嫌的機會。
天明時分,烏雲凝聚,暴雨傾盆。漫天的無情神淚吞沒了吉原火海,洗淨了是非之地的血痕,卻祛不淨萦繞在此的悲魂,抹不盡人間那積攢了數百年的、深沉的祈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