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随便碰鬼的東西,尤其是它們明晃晃送給你的,狯嶽自然清楚這一點。可是,他像是被心魔俘虜了,迫不及待想知道能“一往無前的秘寶”是什麼。
打開盒子,是一張無表情的白面具。
展示給緑的,是一間真正的鐘表屋。天花闆上倒挂了超過了一百座大小不一的西洋時鐘。數百條指針顫動的咔吱聲彙成令人頭皮發麻的噪聲,像蝗蟲蠶食着時間。每個鐘表盤上的時間都不一樣,緑定睛一看——鐘表盤上的秒針是倒着走的,也就是每一根都在以不同速度逆時針旋轉,怪不得聲音如此不和諧。天花闆挂滿了鐘,照亮屋子的光源是擺放在地上的五盞紙燈籠。這些奇形怪狀的紙燈籠有的長了三條細腿,有的長了四條,正在緩緩地滿地爬動,彼此卻不會相撞,更不會靠近屋子内部供奉的七階雛人偶。
雛人偶是在女兒節供着為女兒消災解厄的咒具。緑曾聽老人說過,人偶是承載厄運的靈性替身,逾期還擺在外面會吸附邪氣,也是對神明的不敬,久了會變成“雛鬼”。現在是八月了,沒有被收起來的它們反而成了不吉之物。
“晚上好。”一個裝腔作勢的童聲響起來,緑發現是最高階的天皇人偶在和她說話。她按住刀柄防備,這是鬼在借人偶之口說話,真身藏在哪呢?“不要那麼緊張嘛。”皇後人偶舉起扇子擋住臉,發出一樣的聲音,“難得你來,我們來玩遊戲吧。”
緑不作聲,仔細搜尋鬼的身影,一無所獲。天皇人偶說道:“你在找我是嗎?嘻嘻,我在和你玩捉迷藏,能找到我的話就算你赢哦。”她還沒答應,皇後人偶就補充道:“好好享受吧,赢的人會有獎勵,你的同伴就玩得很開心呢。”
哈?他們兩個現在是什麼情況?緑摸不着頭腦。這棟房子被血鬼術異化成鬼屋了,一切都循着鬼的心意。它并不單純為了狩獵,而是一心一意搭建了一個怪異小天地,陶醉其中。上面的鐘會有什麼作用嗎?她随便擰了某座鐘的時針,把它順時針撥了四個小時。原本那群悠悠然的燈籠忽然加速亂爬,又猝不及防慢回原速。難道這些鐘可以改變房子内時間的流速?為了印證猜想,她挑了另外一座鐘亂撥了一圈,這時屋裡沒有變化了。
“奇怪,難道這座鐘是控制其他房間的時間嗎?”她想。
她不知道撥了時針後,地下棋牌室裡的濑戶在村田的眼前憑空消失了。“哇!濑戶!你去哪了?為什麼濑戶都走了我還困在這啊!”被留在原地的村田抓狂錘桌子。濑戶本人則稀裡糊塗地被送回入口的玄關:“村田前輩?前輩呢?我這是回到玄關了?”他隻遲疑了幾秒,然後堅定地開門逃出了時岡鐘表屋。
而凝視手中面具的狯嶽對時間渾然不覺。“這麼明顯的伎倆,蠢貨才會真的戴上。”他的理智說,可是真的戴上會怎麼樣?他想起竊竊私語的村田和濑戶,想起能與炎柱平起平坐的明日,想起質疑他的岩柱,想起偏心善逸的師父。
什麼時候才能成為讓所有人望塵莫及的人呢?到時,就不會再有懷疑他的聲音;到時,他的所作所為都會變得合理。
——前提是我足夠強。
鬼能給予他想要的強大嗎?他想要的是……能讓所有人閉上嘴的實力,以及與之匹配的威懾力。“這很簡單。現在就有證明自己的機會。”這是他的聲音,還是鬼的聲音?狯嶽不知道。他渾渾噩噩地爬上了梯子,持刀站在花園的角落裡,透過面具上的小洞麻木地盯着花園中央飛舞的火焰紋羽織。
“殺了他,就比柱更強了。不敢動手嗎?是要做懦夫,還是做英雄?”
——我有時候覺得,他很做作,愛多管閑事。
“這不正好嗎?覺得礙眼就讓他消失掉吧。看啊,什麼都不做的話會被他殺掉的。我隻是想活下去,我沒錯。要怪就怪他倒黴吧。不需要想那麼多,隻要朝他揮刀就可以。砍下去的話什麼都有了,活路,還有榮耀,人們都會敬佩你的。說三道四的人也會閉嘴的,剛好氣死他們,哈哈。”
——哈哈,那倒不錯啊。
狯嶽的手腕動了,深吸一口氣:“雷之呼吸,肆之型·遠雷……”花園炸起一道破散黑夜的電光,纏繞着閃電的白刃迅猛地揮向煉獄的後背,如從遠方劈下意圖貫穿他的驚雷。
“人們會為你驕傲的。”面具欣慰地說。
——騙人,根本沒有那種人,除了我再也沒有誰會為我驕傲的。不過我好像也沒多為自己驕傲。
煉獄就像後背長了眼睛似的,猛然回頭,瞳孔放大。就算他此刻格擋也來不及了,論快,自然是雷之呼吸更快。再見了,煉獄先生,就是有點可惜。
——本來是想讓你看看的,我變得更好的樣子。
刀刃劃破羽織前,狯嶽的殺氣突然被某種不可抗力拽向反方向,仿佛有人把刀身按原路強行牽引回去。空中飄起的塵土回歸大地,煉獄在驚愕中一點點轉過身,揚起的羽織如退潮般收回褶皺。日輪刀上迸裂開的雷電像斷裂的蛛網那樣縮小,直到被黑暗完全吞噬殆盡,狯嶽的腳步也連連倒退,退到了起點上。他們各自回到了幾十秒前的位置,完全無法理解怎麼回事。
都是因為二樓的緑無意扭轉了花園的時間。她對花園的情況一無所知,這隻不過是順手擰的第四座鐘,她擰完就放棄繼續撥鐘了:“唉,在這裡擰半天也沒把鬼擰出來啊,太慢了。”
走出去的話,也不知道上哪找啊,緑沒有苦惱太久。“喲西,就這麼辦。”她打定主意,抄起一條燈籠的腿,“失禮咯。”驚慌失措的燈籠地被砸到雛人偶的七階台上,火從和紙裡洩出來。人偶們提起累贅的衣擺躲來躲去,卻不敢跳下台子。一個武将人偶要對狂徒射出它的小箭,緊接着被第二盞燈砸中。火光在她眼眸中捉弄般地扭動,燒壞鬼的愛物,鬼會無動于衷嗎?它不肯現身也罷,她提刀走出房間,一路破壞兩側的紙門,上面的墨影孩子抱着鐘表盤逃竄,崩潰呐喊:“不要再弄壞了!為什麼啊!為什麼啊!為什麼你們總是喜歡破壞别人的念想啊!”
它的話暫停了緑的動作,她張口欲言,眼前一黑,屋裡的光消失了。在适應黑暗前的片刻停頓,她的右手腕内側被狠踢了一腳。松開的手指要将刀柄重新握緊時,一隻小手以巨大的力道把她的右手反剪在後,另一隻掐緊她的喉嚨,兩隻腳踩在腰側。
有個身手敏捷的矮子正挂在她身上,她甚至感覺不到它的氣息!她要扭轉身子擡起左臂肘擊後方時,感覺到關節僵得不能動彈,耳畔響起那個愠怒的童聲:“血鬼術·溯生。輪到你了。”後腦勺挨了一陣捶打的鈍痛,她被蹬到地上,絢爛的金星在黑暗中飛來飛去,渾身的骨頭正在被揉面團似地擠壓塑形。這隻鬼比他們預料得更加狡猾老練,竟然能利用滅光的片刻快速精準地攻擊,沒有一絲破綻。它來時無影,走時也無聲。周遭太靜了,緑能聽到耳朵裡脈搏紊亂的搏動,太陽穴怦怦直跳,本該松軟的肌肉重得像泡了水的棉被。
暈沉之中,她努力想要起來,卻隻能稍微轉動頭。不知是夢還是現實,一盞燈籠從那間房裡爬出來,繞過倒在地上的人,溜進了另外一間屋子。在沉沒的意識一步一步上浮時,目光不由自主追尋着那團遠去的光,似乎聽見了一串腳步聲。不是幽靈,是真真切切的、沉穩的腳步聲,還有人聲。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聲音,重複發出兩個陌生的音調:“Ning mei,Ning mei……”
“甯妹啊,回去了。我來接你了,你在哪?”
——阿爸?阿爸的聲音是這樣的嗎?太久沒聽過了,我都……不記得了啊。
這個聲音成功翻出了深藏了多年的委屈。她感覺自己被遺棄在這裡太久了,等的人遲遲不來,心裡難過又着急。“來了。”她的嘴哼出比蚊子拍翅更輕的低吟,迫切又嘶啞地一再念叨,生怕再次錯過,“我來了、這就來。我在這,阿爸……”
緑忘掉了任務,分不清虛實,也不在乎真假,唯一在意的是動作必須要快,快點過去……不要讓他久等了……
“回去吧,回去吧。”門上的墨影唱道。
“我們愚弄時間,一起回到過去吧。”
狯嶽清楚自己壓根沒有回到過去。時間沒有倒流,不過出于某種詭異的原因,被迫倒着做了一遍剛才的動作罷了。不然煉獄先生應該不知道自己剛剛鬼迷心竅要砍他的事才對。
因為他現在殺氣騰騰沖過來了。
死定了。
他得防禦,保護自己。不知為什麼,他擡不起手,動不了腳,四肢拒絕行動。他就那麼怔怔地,分不清是覺得害怕還是活該,愚蠢地直視煉獄的火紅長刀劃着圓弧來劈裂他。直到豆大的汗滑過眼角,鼻梁上破皮流出的血和鼻翼上的汗混在一起,刺痛提醒狯嶽:還活着。
被煉獄斬碎的隻有薄薄的面具。
炎柱第一句“沒事吧?”的問詢,狯嶽回答不上來,低頭盯着地上的白色碎片化為塵土,仿佛出神入化的劍術一齊毀掉了聲帶。狯嶽終于記起來要呼吸,腿還是軟的,難道煉獄是以為他的作為是受面具蠱惑的緣故嗎?似乎是這樣。因為,他的表情和話語不像是遭到背叛,而是嚴肅叮囑他不能掉以輕心。他含糊又心虛地答應了,順手抹去鼻子上的血。他為并非無心的過失感到驚訝,希望永遠都不會有人知曉這個秘密,卻沒意識到自己正在為煉獄無恙而高興。
魑魅魍魉漲潮勢的新一輪沖鋒被灼焰與雷霆驅退,開辟出一條通向屋子的縫隙。“走!”煉獄提醒狯嶽,一起突破傀儡的包圍,踹開了門闆。傀儡望而卻步,不敢踏入房間。他們進入的房間,既不是煉獄待過的藏物室,也不是狯嶽經過的小梯井。這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起居室,在東京你能找到上百個和這裡相似的客廳,矮桌上擱着一把蒲扇,糊障子的和紙顔色深淺不一,蒲團邊放了一個青花小瓷缸,裡面養了幾隻活金魚。一個穿着浴衣的男孩蹲在瓷缸邊,捏着一顆那種廟會上釣回來的彩色水球,專心緻志地逗弄金魚。
“你就是柱啊。”男孩的嘴一動不動,語氣毫不緊張,後腦勺上的眼球轉過來盯着他們。他是煉獄和狯嶽此生見過的最詭異的孩子:青面獠牙,左臂與右腿焦黑似炭,幾乎寸草不生的腦袋上長了兩張臉,前面的臉是個孩子,有一對分得很開的大小眼,給人一種智力不高卻心狠手辣的印象;後面的臉老了許多,陰郁的神情像暴風雨前的平靜,蘊含着不安定的力量。水球爆裂了,瞬移向前的煉獄斬了個空,男孩站在了房間的角落,避開了雷之呼吸後又跳到了另一角。
“你是時岡進?”煉獄問。
“我是。”後腦勺上的臉冷冷回答,轉向狯嶽說道,“你真是很沒用啊,本來還想借你的手來收拾掉柱的。”此話一出激得狯嶽炸毛,瞬間釋放的“貳之型·稻魂”如五道驟閃的疾電朝時岡進射去,将他碎成七零八落。那隻是一個替身傀儡。“可惡!”狯嶽一腳踢飛了一塊木頭,煉獄當即離開去搜尋下一個房間。町屋内部已被血鬼術擴大,拉開幾個空屋,最後回到了藏物室。煉獄一進門就被一顆彈珠正中眉心,得逞的孩子笑聲嚣張。
身披春日祭舊褂的鬼戴着破掉的眼鏡,攥着彈弓哈哈大笑:“柱啊!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殺鬼的感覺怎麼樣?你肯定沒有殺過人吧!”
煉獄暫時擋住要猛沖的狯嶽回答道:“殺戮無數的家夥,死不足惜。”
孩子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閉上了嘴慢慢下撇,後腦勺的嘴突然洩洪似地狂說起來:“是嗎?是嗎?你的工作很無聊。鬼殺隊就是一直殺來殺去的,所以你們一個接着一個進來之後,我安排你們放松娛樂了,玩了玩遊戲?怎麼樣?感覺不錯吧?你看看我這副樣子?不錯吧?我好想好想好想做回孩子!我喜歡現在的樣子!呐?你對自己的現狀滿意嗎?我以前可是看什麼都不滿意呢,覺得天該死地該死人人該死我最該死!莫名其妙去遭了一通罪回來還成英雄了,因為我為國捐掉了手捐掉了腿然後我的朋友們捐掉了命。我太光榮了光榮得絕對不該有一絲怨言,我回家之後什麼都沒有了你懂嗎?什麼都沒有了!爺爺最後一面也沒見到!你知道人生真正重要的人和事其實很少很少嗎可是好巧不巧我全都沒有了哈哈哈哈哈!你對你的生活驕傲嗎?你對你的未來充滿希望嗎?殺鬼的感覺好嗎?殺鬼的感覺會比殺人好嗎?殺戮很有意義嗎?我比你更有發言權臭小子!不僅一點意思都沒有更是一點意義都沒有!但是我們就是被哄騙上去了然後搭進了一輩子。噢我真的好想做回孩子,還是孩子的時候,日子是最美的。隻是做孩子的時候什麼都不懂啊……”
“幹嘛要聽他廢話!”狯嶽問煉獄。
“因為他認為我要死了。”鬼的孩子臉回答,表情非常複雜,“不能打斷遺言,這是禮貌,明白嗎?”
谵妄般的滔滔不絕未完,鬼的另一張臉繼續說:“我有自知之明呢,對上柱的勝算完全沒有啊,可是我不能死。我活着,是償還大家的死的,這個身上背了不止一條命。”
“我快樂嗎?啊?我快樂嗎?天啊,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連做夢都做得這麼爛!就連我的小花園看起來那麼像那個噩夢啊……哈哈哈哈,我已經不知道,美麗的夢應該是什麼樣的了。”通向花園的門洞開,戶外的傀儡湧到門口,像是來索命的。鬼一動不動,虛假的孩童臉面對劍士,青年臉面對着傀儡,不知道是何表情。
“原來都回不去了。”
“喂,兄弟們。”它擡起細小的雙臂,對藏物室的空氣張開懷抱,“我也累了,就到此為止了,你們莫怪我啊。鬼殺隊的,不要弄壞我朋友的東西……”
“血鬼術·溯生——”
煉獄與狯嶽的腳下浮現出巨大的金色鐘表盤圖陣,唯一的指針瘋狂地逆時旋轉。他們并沒有感到多少不适,更不顧得上去管它。他們無暇思考鬼為何還要做無用的一擊,也許隻是想激起他們行動。總之,鬼頭落地了,就是最重要的。
荒誕的一夜得到了荒誕的結尾,細思起來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莫名其妙,正如時岡進對人生的感受。說不定他在癫狂又窒息裡生活了太久,早已不堪承受比一條生命更多的死亡與失落,這樣的結束反而是痛快淋漓的。
鬼死後,厚厚的迷障和裝模作樣的幻影逐漸消退,留在原地的都是它珍視的遺物。
時岡鐘表屋再也不會響起鐘聲了。
“狯嶽,我們分頭去找緑吧。”煉獄說。探索了走廊後,煉獄去地下室,狯嶽步上二樓察看。樓梯到二樓走廊伸手不見五指,他踩到了一個觸感一團團的織物,又好像踢到了一隻草鞋。緊接着,他差點因為一根條狀物絆倒。好不容易找到一盞燈,照亮了那些障礙物,他大吃一驚,感覺不妙。那些東西是襪子、草鞋、緑的日輪刀,關鍵是随便扔在地上的隊服褲子和皮帶。
……她本人現在是什麼情況?
“緑前輩?前輩?你在這裡吧?”黑烏烏的地方沒有回應,眼尖的狯嶽卻捕捉到一小團影子咚咚地飛快跑過角落。不像鬼的氣息,他追上去,一把抓住了慌忙躲藏的小不點。拽過胳膊一瞧小不點的臉時,狯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與此同時小人發出了十倍于體積的尖銳爆鳴:“啊——鬼啊!!”這家夥比善逸還煩人呐!但是事态緊急,狯嶽忍受着耳膜疼,撈起小孩直往樓下沖。“怎麼了?是緑出事了嗎?”煉獄第一時間丢下村田趕上來,差點迎面撞上狯嶽遞過來的小人。
“前輩……變成小鬼了……該算沒事還是有事?”他局促地舉着那個小孩。僅憑馬尾髻和五官——光潔的圓額頭、兩挂快活的彎眉、不停眨巴的琥珀色杏眼,的确是酷似緑,但她看起來僅僅三四歲。小孩單穿着過分寬大的隊服上衣,不安分的小腳在半空踢來踢去。她見到目瞪口呆的煉獄後,先是露出了陌生的神情,怯怯地抿了抿嘴角,立馬識相地綻放一個熱情洋溢的笑臉。
“晚上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