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四日。能為酷熱增添幾分煩躁的,是山間暴雨般的蟬鳴。明日緑第六次掏出手帕擦汗,又把這一方帕子疊起來扇動,給自己送點的風。這人工的風起到的解暑作用微乎其微,她忍不住脫掉深藍色制服外衣,搭在肩上,把襯衫袖子挽高。她向來羞于脫下外衣,僅在确保當下四周無人會窺見白棉布下透出的肉色輪廓才敢這麼做。沒辦法,一定是快來台風了,所以整個東京都被蓄積的暑氣壓迫着。山裡的空氣也悶熱黏滞,厚重得像玻璃——透明卻流不動,讓人想砸碎又無從下手,隻能忍受。她努力追上領路的鎹鴉,稍不留神就被甩下。盡管并非首次造訪産屋敷宅邸,但缺了領路,她也沒自信能找到藏在山裡的房子。
其實她和别人一樣納悶:為什麼主公不在吉原事變後立即召見她?雙柱陣亡後,空位亟待補缺,是出于什麼緣由要拖半個多月?踏進宅院的領域,氛圍瞬間清爽了,庭院的陽光似乎都減少了些毒辣。古樸的木質大宅内幽深陰涼,在步入長廊的涼意中,緑的全身也一寸寸冷卻下去,内衫濕軟地貼附在脊背上,微涼中有點惡心。素淨的紙門後,是一間空曠的房間,除了一架扇流金箔岩彩屏風,再無其他奢華的裝飾。像這房間簡約卻不簡單的,還有端坐在有驅病寓意的扇流屏風前的青年,鬼殺隊的主公,産屋敷耀哉。
他的年紀約在二十四上下,羸弱蒼白的病容顯得比同齡人更老成,優雅穩健的姿态則添了幾分矜貴,開口宛如春風拂面的平和,好像殘疾絲毫困擾不到他似的。面對氣度不凡的主公,平日再不羁的人也會拿出禮數,緑也不例外。跪坐下的同時将佩刀置于身側,即使他看不見,她也照規矩行了大禮,并緻以禮節性問候。
升柱是意料之内的,主公作了番勉勵:“經過四十年,鬼殺隊迎來了第二位‘時柱’。你在繼子期間的表現無可指摘,在無限列車任務裡展現出的洞察力和戰鬥力更是令我們歎服。希望你今後能繼續保持,在未來給我們更多驚喜吧。”
“是!屬下會全力以赴,以不負各位所望。不過,屬下能否鬥膽詢問一事?”
“你說吧。”
她開門見山地問:“我是否有令您疑慮的地方?為何您今日才召見我,而不是在……九柱有空缺的時候?”
他也爽快地回答:“緑,你可知産屋敷一族有預知能力?”
“略知一二。”
“我們的族人多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我們在借夢預知未來。雖然不是每天都能看見,但我們能分辨預言和夢。這個能力幫助産屋敷一族在幾次滅頂之災中存活下來,存續至今。而最近的預言提示我不可急于提拔你。并非你能力有問題,隻是預言說……你可能要遭一次變故,一場改變你人生走向的劫,所以最好要等待一段時間,确保你無恙了再說。”
“變故?是指我這段時間會退化成孩子的事嗎?”緑疑惑地思索這段插曲是否會改變她的人生,似乎沒有那麼嚴重呀。
“我想應當是了。預言經常是不具體的,隻能依靠自己的理解和判斷。所幸這場意外是有驚無險,你能回來就好。”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真誠,清秀的面龐也流露出動容的微笑,好像他已認識她多年。可是這些話,到底有多少是出于對她的真正關心,還是在慶幸沒再折損一個可用之人?緑竭力不去探索内心的猜忌,她深吸一口氣,心切地轉移話題。
“除了屬下複原,想必主公大人也知道鬼女竈門祢豆子克服陽光了吧?事關重大,加之兩位上弦被滅,鬼舞辻定然不會坐視不管。屬下已得到密報,鬼方搜索鍛刀村的下落有一段時間了。村子再隐僻,也不可掉以輕心!鬼舞辻有意對村子下手,再派一兩個上弦過去,到時整個村子就會覆沒了。要讓村民盡快分散轉移到不同的地方,越快越好!我曾聽聞鍛刀村有應急的村落地址,還望主公大人下令,讓村民們馬上搬遷。”
主公的反應在她預料之内:“情報是從哪裡來的?”
緑不打算撒謊,直接和盤托出:“來自安插在上弦貳身側的眼線。”産屋敷難得不再遊刃有餘,無法聚焦的雙目震撼地凝視前方:“你對上弦貳了解多少?是怎麼安插眼線的?”
“我是偶然得知它的下落的,上弦貳擁有表面的身份,甚至有普通人難以企及的地位。它身邊的人類告訴我,他們最近被下達了任務,要分組地毯式搜索以鍛造為營生的村落。”緑說得模棱兩可,故意回避了重點。
“上弦貳的身份是什麼?它在哪裡?”主公咬緊關鍵不放。此時再隐瞞會顯得非常可疑,上一個問題沒說明白就已經夠奇怪了,緑心裡不情不願,迅速斟酌一番後謹慎回答:“上弦貳是一個叫“極樂教”的民間教團的首領,他們非常低調,基本不做公開的活動。它的行蹤也被信徒隐藏起來了,不輕易見外人。所以我請可信的熟人替我加入了這個組織,幫我留意他們的動向。”
她再轉話鋒:“僅是留意動向也不夠,主公大人,隊内也需要有所準備了。鬼雖少了兩位上弦,但它們補位也隻是時間問題。當下,要進一步提升鬼殺隊的整體戰鬥水平,集結起來應對鬼舞辻随時來搶奪祢豆子,才是重中之重啊。”
“你認為無慘會出現?”
“接下來,鬼的動态不也就代表了鬼王的态度麼?一直以來,它都不溫不火地隐匿行蹤,開始對鍛刀村上心,就代表有意要徹底摧毀鬼殺隊了。鬼向來是不講究合作的,假如那群分散活動的鬼都銷聲匿迹了,恰恰說明無慘放棄了遊擊,要直取目标來了。要是它們的活動軌迹沒有明顯變化,也不代表可以松懈,也許隻是鬼王的障眼法。那麼,鬼殺隊就要盡快開展全隊訓練,也要加強防禦設備研究!希望主公大人召集衆柱,來商讨柱合訓練的事宜,早該把劍士們都集中起來強化了!”
她越說越激動,體内略微平複的熱燥動起來,鼻尖冒出了細密的汗珠,眼中噴出近乎憤怒的火花。正如積壓到極限的酷熱,終于釋放出一場狂風裹挾浪雨的台風。三日後,在八月十七日,烏雲傾壓向大地,東京灣内掀起的巨潮兇蠻拍岸,深山古林如群魔亂舞,林中鳥獸倉皇躲藏。而雨水如彈丸般乒乒乓乓圍攻的山間屋舍内,正在舉行一場嚴肅的大會。
擋雨木闆圍起的室内暗如午夜,産屋敷的家眷點起盞盞明燈。和紙透出的柔光映照在每一張鄭重其事的面孔上,無法使他們的面目更顯輕松釋然,因為産屋敷向在座的八柱傳達了一個壞消息。
鍛刀村的位置和人員暴露了,被當局以不合規為由扣押。在查封現場的時候,刀匠們和外部的人起了沖突,甚至被集體拘留了。人們防範着鬼的偷襲,卻沒算到來自同類的打擊。自1885年頒布了新令以來,鍛刀需向警方備案“美術品”,也隻允許小規模制作。且不論這麼大的村子一報備上去是否會惹來嫌疑,産屋敷家族也擔心被鬼方勢力順藤摸瓜清剿,因此索性把村子徹底藏起來。原本此事可大可小,有靈活處理的空間,可那一大群相關人員異常堅定的執行态度,不免令人懷疑幕後有誰下了鐵令。
盡管主公采納了時柱的建議,提前轉移了一部分村民和設備,仍然損失了三分之二的庫存和一半人員——資深的老刀匠多在其中。現在産屋敷家族正動用人脈全力解救被帶走的刀匠,那些人沒有性命之憂,可是打點這些事更耗時間。目前,剩餘躲藏起來的刀匠再怎麼加班加點都滿足不了鬼殺隊刀劍的日常供給和維修,隻能優先處理高級劍士的需求。不幸中的萬幸是,正如預測那樣,這幾天内沒有新的關于鬼出沒的情報了,刀劍損耗的速度可能也會大大下降。産屋敷并沒有在會上提及情報來源于緑,自然也不會引出上弦貳的事情。他迅速将議題過渡到鬼殺隊如何應對種種變化,調整全隊的行動方向,做好大戰的準備。
時間,時間,緑深深清楚,其實最不可求的就是時間。每一線的重大節點都在加速,可人的進步非一日之寒,人與鬼之間的鴻溝,靠短期内的訓練怎能縮短?她感覺自己宛如靈魂出竅,看似在和煉獄相互配合着積極講解柱合訓練的計劃、研發口罩的的計劃,心裡卻悲觀消極地旁觀着一切。對比她過往參加的會議,這次少了易燃易爆炸的不死川,似乎冷清了一些。在座的每一個人,有誰曾在其他時間線裡的無限城大戰幸存?無慘呢?它有被殺死過嗎?
衆人同乘一輛新的無限列車,一頭沖向巍峨高山,沖向成敗都會粉身碎骨的結局。駕駛火車的列車長,正坐在她的斜前方的主位,他将以一場驚世駭俗的爆炸作為啟程的汽笛。在其他人争論開展訓練的細節時,緑假裝思索,實則偷偷用餘光暗中觀察産屋敷。經過長時間的正坐,他的背依然挺立,以介于沉思和漠然之間的安靜,谛聽每一個人的發言。淺黃色的燈光未能使他枯槁的臉煥發生機,反而更顯憔悴,一如三天前那個午後反射進室内的日光。
那天下午熾熱的白光混合着戶外的蔥茏綠意,愈加凸顯了産屋敷面無血色。半垂的眼簾,令他像尊寺廟裡白泥塑的佛像。他肯定了緑提出的各種主意,柔和的語調一轉,用最不經意的姿态詢問她有所保留上弦情報的意圖是什麼。緑在此時卻荒唐地走神了,胡思亂想比她大不了幾歲的主公是怎麼長成現在這樣的。
他是怎麼做到隐忍這麼多情緒的?拖着日漸衰弱的病軀,管理龐大的鬼殺隊,支撐他走到今天的信念,究竟是……?
“屬下沒有第一時間彙報,是為了包括蟲柱蝴蝶忍小姐在内的同伴。”她冷靜地如實回答,“主公大人,若是我立刻将這重大的情況彙報給您,您會怎麼做?屬下認為當下安排柱去讨伐,絕非上策。無論是否成功,定會有慘重的傷亡,勢必影響我們後面對付無慘的動作。為讨伐一個上弦而犧牲那麼多優秀的劍士,得不償失啊。當然,這是我在祢豆子克服陽光後的推斷,為我自己的決定不後悔的一個理由。在祢豆子出現變化前,我是為了忍小姐才守口如瓶的。”
終于,觸及到最核心的問題了,緑想和他談這件事,想太久了。産屋敷是聰明人,裝傻都懶得,等待緑說下去。見他毫無反應,她舔了舔幹燥的嘴,接着說道:
“主公大人,您知道忍小姐為了向上弦貳複仇,服用紫藤花毒很久了吧?”
“是,我知道。”
像有一陣風從他們中間穿堂而過,主公的平淡比三月的倒春寒更冷。緑的全集中呼吸中斷了,甚至最淺的呼吸也被寂靜吸走。為什麼你可以表現得這麼若無其事?她幾乎要把攢了一肚子的話忘記了,微張着嘴,視線遊移到外面無辜的草木上,随即難以置信地笑了一聲,明明是出于滿腔怒火,可聽起來分外尴尬。她仍舊極力克制住自己,嘗試保持體面的姿态,脫口道出最口語的表達:“叫她知道上弦貳的情報,她不得上趕着送死啊?”
也許是她的聲音洩露出了怨念。産屋敷牽動面部肌肉,細微精準地表現出了遺憾的神色,說着冠冕堂皇的話:“忍的犧牲精神是可歌可泣的,她的目标能挽救數百個人。我對她的決心肅然起敬,所以我尊重她的選擇,支持她完成夙願。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守護同伴最好的方式,難道不是尊重她的命運嗎?”
相似的話語,他在上一世同她說過。隻是那時聽起來有多悅耳動聽,現在就有多虛僞冰冷。他還在編織演講:“鬼殺隊裡有許多失去了心愛之人的劍士,即使拿不了刀、作為隐工作的也大有人在。他們都在為了不再有人遭受不幸的命運而不懈努力,用盡了一生。忍也一樣,她的家人相繼離世後,她沒有在日複一日的悲痛中變得弱小,而是振作起來去研究針對鬼的毒和藥理,展現出了卓絕的天賦,将這份獨特的價值發揮在了鬼殺隊,甚至親身實驗。我很感激她,感激每一個像她和你這樣為他人付出的鬼殺隊成員。所以她的死絕不會是輕率的、白白犧牲的,其中的意義難以估量,也必将造福後來者。她是你的朋友吧?你們的羁絆真是令我感動。作為她的朋友,理解她的苦心,理解她是怎麼堅強地反抗痛苦,然後将你的關懷化為助力她前進的鼓勵吧!”
這番感人肺腑之言,沒能蓋住對面那顆蘇醒了的心。“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她突然聲音洪亮地喊起來,把他都吓了一跳,“她不是為了偉大的意義獻身!就算她的死能被人這麼稱贊,她也不是為了這些去做的。您贊美她的複仇,把她推到那麼高的位置,就像、就像……”
“就像獻祭她一樣。”她的腦和嘴同時蹦出了這個大逆不道的形容,但她顧不上那麼多了,嘴巴搶在理智前面狂飙:“您說的話,也是忍對自己說的話,可是她的初心是複仇,要狠狠報複奪走她最愛的父母和姐姐的鬼而已,大義是後來披上的理由。我并不否認她的高尚,也不是要抹煞她所做的一切的意義,是,她很厲害。可我們口口聲聲說尊重她的命運,卻讓她……好孤獨啊。複仇一定得是同歸于盡嗎?這樣也算勝利嗎?她一輩子隻盯着上弦貳耿耿于懷了,難道不算是一種失敗?”
“怎麼會是失敗?”
“如果将人生押在憎恨與仇殺上,而不寄托在讓自己幸福這件事上,不就輸給了讓人生變成這樣的鬼嗎?失去心愛之人固然痛苦,讓餘生完全變質和扭曲不是更徹底的失敗嗎?等于把自己的未來也丢出去毀掉了,最後我們都輸給了仇恨本身,沒有赢家。鬼是鬼殺隊很多人的噩夢,但是除此之外,人們應該有更重要的人生去體驗。我反對忍的食殺策略,希望她能給自己留一線生機,留一個未來。最有力的複仇,隻有憤怒是遠遠不夠的,要把陰霾留在身後、快樂地生活下去才是最強的反擊。”
産屋敷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誠懇地反問:“你憑什麼認為她現在不快樂?你認為她的快樂應當是什麼樣的?我們能替她決定這些嗎?”
緑啞口無言,主公等不到回答,便說下去:“現在我們不是鬼殺隊主公和柱,僅僅作為産屋敷耀哉和明日緑來聊吧。”他深知越是面對緑這樣有鮮明主見的下屬,越不能用強勢的權威壓,要拉進距離并收服她,隻能拿出随和坦率的姿态。
緑則無可奈何地歎息,聊什麼?從何聊起?她抛掉尊卑禮儀,言辭和坐姿都無所謂了,頸肩一松,随意地問他:“那您可要跟我說實話,您認為您的人生最有價值的時刻是什麼時候?”
産屋敷也展現出了驚人的坦誠:“我從記事到現在,都沒有那種感覺,我一直覺得自己很沒用。身為主公不該說讓下屬不安的話,但我現在不是主公。”他竟然咧嘴笑了,她第一次見到他最大幅度的笑容,有二十出頭的少年氣息,頓時不像沉穩的主公了。
“别人覺得鬼殺隊裡人人為我,我覺得我才是為鬼殺隊活的。我的出生就是為了鬼殺隊的存續,鬼殺隊的新鮮血液、鬼殺隊的獵鬼成績、每一次挫敗鬼舞辻的成果,都使我得到些許快樂。我相信,很多人都跟我一樣,我們是一個集體啊。所以我以為你會理解我和忍。”
“我和忍”劃了一道無形的分水嶺,緑在這頭,他在那頭仿佛疑惑地問:你不是我們的同類嗎?“你想改變她的命運,這個想法對我來說真新鮮。明明我們選擇了同樣的命運,才會在鬼殺隊相遇。”
緑說:“這有什麼不好嗎?我看到她真的很痛心,因為我覺得她沒有珍惜自己。”
“她所做的一切是值得的,都是為了更祥和的明天,為了悲劇不再上演,多麼崇高的覺悟,多麼英勇的犧牲。忍曾告訴我,她的雙手力氣不夠,砍不掉頭,為此困擾了很久,直到學會了用毒,才找到了價值。她沒有不珍惜自己,她隻是充分利用了天賦與生命。關于怎麼活下去,她不比任何人糊塗。你要否認這一點嗎?”
覺得自己活着沒什麼用的人,才會去給“死”鋪一層光輝,緑及時咽下這句武斷的譏諷。關于産屋敷家族與鬼殺隊的曆史,煉獄曾經告訴過她。他們要抹去家族的污點、解除世代的詛咒,這些目标無可厚非,她願意相信主公是愛護追随他的人們的。可是,在忍承認主公同意服毒的那天,緑實在沒法不認為,主公隻是把他們的性命當作可以充分利用的棋子罷了。
——隻要有用,下場怎樣都無所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