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和教主出現了。從來沒有誰真在乎過我的感受,隻有你們例外。尤其當我親眼見證到您口中‘無心無情’的鬼,百年來堅持安慰和指引他‘不愛’的人,更是難以置信,世間竟有這般人物。如果他有心有情,怎麼忍受得了人間千苦、渡得了萬難?我僅是自己有難就承受不了了,而最無情之鬼,能行至仁之善,怎麼不算是大慈大悲?我很高興您讓我認識了他。看到像我一樣的人在極樂教原來能夠被傾聽、善待和關懷,我就覺得曾經的自己也得到了救贖。我太感動了,真的,我是不能肯定鬼無心無情,隻能看得到實在的行動和現實——他的确幫助了我們這些彷徨的人,甚至包括了我曾詛咒過的那類人。隻有教主,會洞悉他人的苦痛,回應無處訴說的酸楚,給予最溫和的解脫。我決定要留在極樂教,這就是我的命了。”
“可是你才來了一個月而已!你就死心塌地要留在這了?”緑甩手沖她喊道。
“時間的長短不重要,重要的是醒悟的那一刻。”她笃定地回答。
“我錯了,我真不該讓你來極樂教!”她氣得背過手去,來回踱步。
“您沒錯,您做對了,就算您帶我走我也會千方百計回來的。您不能遏止一隻鳥想飛回故地的心,也避免不了落葉最終回歸大地。命各有歸宿,我願意歸在此處。可以選擇是我的幸福,我甘願奔赴它。”
“阿秀你……你想死在那裡嗎?”
“人活着都會死的,被吃掉也沒有關系,我不後悔。這是一個美好的死法。”
“糊塗啊!你就要把你好不容易搶救出來的大好年華,丢到極樂教去浪費嗎?”
阿秀面不改色地問:“您又是為什麼留在鬼殺隊?既不恨誰,也不是被騙了,那您留在這麼危險的地方,不也是清楚自己命歸于此嗎?我們有何分别?為何我就算浪費了呢?人生本無正解,年華何談虛度。”
“那你留在那幹嘛!”緑诘問的氣勢洶洶,實則蒼白無力。遇上态度柔韌的阿秀,她真是有勁無處使。
“我不會出賣您,也不想傷害他。我不會洩露您和鬼殺隊,可也不想再繼續傳遞極樂教的事了。我會繼續在那裡生活,聽從他的吩咐:他需要有人守護極樂教,我會活下來;他需要誰為他犧牲,我情願肝腦塗地。我一點不想祈禱誰會死會傷,無論是您還是他!”她最後說得那麼痛苦真誠,令緑于心不忍。她繼續說道:“假如真如您所言,教主無心無情,那我便有了畢生所願。”
“……是什麼?”
“我希望他能感受到我的‘愛’,哪怕隻有一絲絲,哪怕不是我的‘愛’,我也希望他在某天能體會到這種感情。不是對芸芸衆生的博愛,是對某個人、某件事物具體的愛。我希望他能有一刻不做别人的神,隻做童磨。”
“阿秀,你居然會為他想到這份上……”
“我愛他。”她的神情竟有種慈憫的神性,撲簌的睫毛下閃耀着赤誠的光輝,“我希望您不要誤會了,我已不再像從前那樣不想活了。我從來沒有這麼熱愛過生活!愛到想要把這份我不能獨自承受的感動送給他!”
事已至此,緑已無言可勸,也不可能強行将她帶走。分别時,阿秀深深向她鞠了一躬,以示訣别:“再見了,緑小姐,我會每天祈禱您的平安健康,直到死的那一天。”
思緒混亂的緑隻是沉默地凝視了她一會,渾渾噩噩地走了。半途她再回首擡頭,隐約可見陰暗的密林裡,有一個小小的白色身影閃動。夕陽時分要消散的霧霭蛻變成了穿梭在密林間的俊逸白鹿,奔向了她的心為她指引的“命”。
假如緑具備更深厚的識人本領,她就會明白,本性如此單純又富有激情的人,如果愛上的是真理,會變成最苦心孤詣的證道者;如果愛上的是藝術,會變成最堅韌不拔的探索者;如果愛上的是自然,會變成最謙卑虔誠的守護者。
偏偏她愛上的是以鬼之身、行神之命的“神子”。
誰能阻止一隻白鹿奔向它的武翁槌命?
(三)
晴天下的富士山如海市蜃樓般倒懸在鐮倉海的另一端,九月的頂峰無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橫貫黑山的紗雲,仿佛美人的黑鬓邊飄動的絲帛頭巾。一滴金水似的太陽搖搖西墜,将燦爛的橙色光芒潑灑在卷襲沙灘的海浪上,淋在提着衣擺、追着踩浪花沒來得及縮起來的腳後跟的鈴奈身上。她怎麼也玩不膩,興奮地踢起高高的水花,不慎把木屐踢飛一隻,被浪花們伺機搶走。她馬上跑進水裡去向它們讨要鞋了。
“别跑太遠!太深的地方不可以去!當心被卷走了!”岸上的菖蒲遠遠地喊。“知道啦!我會小心!”鈴奈嘻嘻哈哈回應,奪回木屐後又跑回了岸上,彎腰翻找貝殼。坐在沙灘一截枯木上的菖蒲露出無奈又疼愛的笑容,向身邊人感慨道:“她好久沒這麼高興了。”
與菖蒲并肩而坐的緑也望着那個難得放松玩耍的女孩,愁腸百結,根本顧不上海風吹亂的發絲是否紮眼。她怅然地問菖蒲:“把鈴奈變成鬼,你有後悔過嗎?”
一時間,菖蒲百感交集,意味深長地淺笑道:“沒得選啊,她不變成鬼就要死啦。雖然也害怕過,不過,有現在這一刻,都是值得的啊。就算鈴奈不能變回人類,能脫離控制、在太陽下好好生活、靠睡眠補充體力,就很好了。我們都滿足了。這全都要謝明日小姐您啊!”
緑擠出一絲無力的笑:“不用謝,我冒險拿鈴奈做實驗,應該是我感謝你們願意相信和配合我。”
“别這麼說,要不是您幫忙,我都不知道讓那孩子變成鬼,之後會不會害了她也害了别人……我們走投無路,因為您的出現,才得救的。尤其是,您讓我的決定變成了正确的,沒有讓我變成罪人,所以,真的很謝謝您。”菖蒲的聲音有了哭腔,足見她的後怕。
“鈴奈的成功給了我希望。”話雖如此,緑深深歎了一口氣,仿佛更加沉重。她迷惘地呢喃:“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對别人好,還是會害了别人。不管我是對還是錯,要失去的就是現在擁有的……一切。”
菖蒲輕輕将手搭在她肩上,神情滿是了然與理解:“因為鈴奈已經往好轉變了,所以我才可以放心地慶幸當初讓她接受鬼血。要是我這會打包票您的計劃一定會成功,是很不負責的吧?雖然看不到前途,可一旦開始,我們就沒有回頭路了啊。”
“明日小姐,我知道您做出這些決定并不容易,您很了不起。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時候,‘活下去’就是唯一的希望。我不認為您錯了。不管别人會怎麼議論,您都是我和鈴奈一輩子的恩人。我啊,真心地希望您能平安順利啊。”
她握住了緑的手,那雙手在不安地發涼,而她的手給它們帶去些許安定的暖意。這時,海邊的鈴奈跑過來,攤開了一捧盛滿貝殼的手帕。她挑挑揀揀,擇了幾枚顔色最漂亮、質地最剔透或模樣最完好可愛的貝殼塞給緑:“送給您。”菖蒲前傾身子瞧:“你撿了好多啊,打上孔,能串風鈴或手鍊呢。”鈴奈欣喜地贊同:“對啊,菖蒲總是有好主意!”
緑捏着光芒閃爍的粉色貝殼,緘默不語。她的憂心被她們看在眼裡,察覺到小女鬼等待和關切的眼神,她略浮出一絲笑意:“謝謝你。”
太陽到底還是落在了富士山背後。暮色四合時,菖蒲扶着鈴奈的肩膀,一起送緑乘坐電車返回東京。鈴奈化形成普通人的模樣,和菖蒲站在狹小簡陋的水泥站台上,毫不起眼。這對貌似平凡的母女逐漸退出搖晃前進的車窗,變得越來越小。她們也許會隐姓埋名定居在鐮倉,也許會往西逃亡,去一個不會有任何人和鬼能找到她們的地方生活。
雖然她們說安頓下來後會給她消息,但緑預感今後未必會再見了。緑将她們相依為命的模樣刻在腦海後,安慰自己也是做了件好事,轉過頭朝前看去。車廂裡的乘客很少,白熾燈光線慘淡,她頭靠在冰涼的鐵杆上,嗅着酷似血腥氣的鐵鏽味,思慮深沉時感到難以言狀的孤獨。失去一切和受刑有什麼區别?電車是叮叮作響的押送車,運載着一個面色蒼白的人回到鬥争的中心。這條駛向東京的電車鐵道,同樣鋪就了她的命運。
(四)
山裡的夜比城裡的深沉,有着将人吸收的魔力。淺沼秀并不害怕,反而覺得黑洞般的暗夜将這座世外的廟宇籠罩在中心,更令她心安。也許她本就沒那麼适合敞亮的白晝生活。她就着燈籠光,調整好了一枝将露未露的蓓蕾的角度,端起這盆以蓮為主角的插花,穿過華頂堂的小門,朝宸殿走去。室外的連廊蜿蜒曲折,似乎是精心的設計,好讓人在途中有足夠的時間欣賞兩側花繁葉茂的池景。阿秀今日無意觀賞,她迫不及待地想讓童磨看看她最新的作品。她無需秉燈照路,輕車熟路地繞過每一個小拐角。月光恰似天上水,潺潺淌在蓮花與阿秀的面龐上,蕩起溫柔的清波。
早在某一天,童磨看到了她放置在本堂的花後,便要她往後也給宸殿送插花。得到了他的青睐,她受寵若驚。在此之前,和他交談了一番花道,又發散到許多事上,徹底改變了她對鬼的印象,句句機鋒令她折服,深以為然。都說知音難覓,卻不想真是在深山邂逅。蓮是極樂寺的代表,想必他已屢見不鮮了。可是這次的作品是她的力作,她期望他多少有點反應……進殿時,他遠在對面,背對着人斜倚在木柱上,白發曳地,寬肩矚目,身側擺着常用的煙草盒,縷縷煙霧從象牙銀煙杆中飄升而上。晚風從蓮華汪洋的遠方迎面拂來,他的背影藏着她最為好奇的玄秘。他輕輕磕掉煙灰,頭也不回便讓她把花器放在空空的壁櫥裡,盡管她還沒有開口請安。
“花即是人,人即是花。”在她跪坐安置它時,他懶洋洋地扭過頭評價道。阿秀面對花歪頭問:“這是我?”
依托寬口青銅花瓶,經鐵絲穿入、卷曲和翻扭來塑造出流暢舞動的姿态後,高雅純潔的蓮和蓮葉新生出妖冶精靈的魂。置于燈光與暗影的交界,花葉上的影子倒有些陰郁的氣質了,矛盾、危險又迷人。
“是啊,很有你的風格。”童磨微微點頭。她拘謹地問:“您喜歡嗎?”得到他肯定的回複,喜悅和勇氣在阿秀的内心膨脹開來。她沒有立即退下,想與他說更多話。她不想再假裝是一無所知的信徒了,索性開誠布公地問:“教主大人,我能和您聊聊嗎?”
“可以啊,我很樂意。”他側過臉,面部的肌肉浮起精準計算過的體貼微笑,眼角眉梢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共情感,難辨真假。然而這唬弄不過她。她說:“教主大人,為什麼會願意成為極樂教的教主?”
他耐心地回答:“因為這是我生來的使命。我畢生的任務就是接受大家的思想和情感,所以盡管說吧,放心地托付給我就可以了,不必有負擔。”
“人會有生來注定的任務麼?我以為生命是沒有天生的預設的,人們的歸宿最終還是由自己的愛恨來定。”
“‘愛’和‘恨’都是延續生存的附屬品,我不需要那些也能過得很好,何必多此一舉。”
“不一定是為了生存啊。不是所有的愛,都能讓人活下去。它可以使人毀滅,也可以使人新生。教主大人,請恕我僭越。”阿秀說完,走上前做出了一個出乎童磨意料的舉動:她跪坐在童磨背後,手臂繞過脖子,擁抱了他。不是對待情人那種羞澀或纏綿的摟抱,而是友人之間平實溫暖的擁抱。她将臉頰緊貼在童磨的後頸上,隔着一層滑溜溜的發絲,溫涼的皮膚包裹着凸起的頸骨——是鬼殺隊的刀鋒夢寐以求的目标,更是她想要守護的地方。
她在他耳畔緊張地細語:“教主大人是如何引導信徒去極樂的,我知道;百年來,教主大人是如何救贖信徒的,我也知道。但我不想以去極樂的目的被您救贖。我想送您一份禮物,不是獻給教主大人,而是送給您本人。我也不作為信徒,而是隻作為阿秀來給您送禮物。這份禮物,就是我自己。因為我什麼都沒有,隻好把自己送給您了。”
“請吃掉我。如果您願意收下,我會很高興。要是您能接受、認可和喜歡我的禮物的話,對我而言,就是無上的幸福。在我抵達極樂前,我将因您的接受而獲得救贖。”
童磨詫異她是如何發現他的秘密,但她還在繼續說着:“您不能、也不需要将救贖信徒作為您存在的意義。依阿秀的愚見,自有更廣闊的天地能夠容納您。若我從此能和您共生,見證到您尋找到真正的意義的那一刻,一定會為您喜極而泣。在這之前,哪怕我身不複存在,我的意志也将不斷地為您祈禱那一刻的到來。”
“你為什麼要否定我存在的意義?”不同于往日親和的态度,童磨的聲音冰冷。阿秀深深地掐住自己的手臂,深呼吸後合上眼睛回答。
“……我不是否定您,我是在祝福您。這麼多年,您獨自高高在上,不冷嗎?我隻是希望您,不要太孤獨啊。”
“阿秀,你在可憐我?我難以理解。”童磨率真又不屑地輕笑,撣了撣落下的煙灰。這笑聲提醒着她,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遠。她并不氣餒,事已至此,她不會輕易被挫敗。
“我知道您不理解,但我期望的就是有朝一日您能理解。我期待您真的能接納我的思想和情感,總有一天,通過今日所發生的事,您能感受到獨屬于自己的愛。”
“阿秀,原來是這麼溫柔的姑娘啊。”童磨的聲音軟了下來。她聞之泫然欲泣,哽咽着說:“不,我本不是這樣的人,正是因為我懂得了愛,得到了我這輩子能擁有的、最好最好的東西,所以也想要分享給您。”
“所以說,你很溫柔啊。”他握住了她纖軟的手腕。如果他懂脈搏的秘密,就會讀出其中過快的律動。不過,雖然不懂,但他也能感覺到後背傳來的激動的心跳。
“我可以稱呼您的名字嗎?”
“可以。”
“……童磨……大人。”
“如果你不是将我視為教主的話,就不用再稱呼我‘大人’了。”
“童磨。”
“嗯。”
“您願意收下我的禮物嗎?”
“我會的,謝謝你。”
“我還有最後一個小小的請求……您能記住我笑的樣子嗎?我希望在以後,假如,假如有那麼一瞬間,您想起來我,是我笑着的樣子。”
“好啊,不過沒關系,你即使不笑,也非常美噢。”
“我在意的不是美不美。因為,我和其他千千萬萬的孩子,都是哭着來到這個世界的。但我想讓您記住,我笑着走向了永恒的極樂。”
“我明白了。”他轉過身子,攬過阿秀的腰,讓她坐在自己的面前。
“謝謝。”阿秀笑得美極了,豐潤的唇猩紅如怒放的玫瑰,淡紫的夜色将暖黃的膚色勻成白膩。童磨尖銳細長的指尖觸碰那張美麗的臉,指腹和掌心依次輕柔地從額頭、眼皮、睫毛、鼻梁、嘴唇撫過。乳白的氤氲寒氣中,那張永遠年輕的面容是她唯一可視之物。誰能斷言她此刻不幸福呢?她最後朦胧地想。以前她完全不希冀、也不相信永恒,現在卻夢想要在這個永生者的靈魂上劃開一道不會複原如初的小疤,以此共享他的餘生。她忘記了所有陰暗怨毒的渴望,欣然奔赴明亮的、沒有苦痛的、無需再拒絕的世界,要永遠陪伴所愛去了。
童磨放下手時,冰霜徹底凍結了女子含春的目光,頰暈梨渦,猶餘妩媚。他實現了她的願望。有人如此鄭重其事地向他告白,他卻心如止水,為此感到些許平淡的遺憾。為了不辜負她的心意,挑食的他全神貫注、一絲不苟地把她吃得幹幹淨淨,不剩一點渣。最後依次舔舐幹淨手指頭上的殘血時,他十分滿意,想來應當算是了卻了一樁要緊事。他捧起阿秀完好的頭骨,思忖藏經閣樓上又能新增一件收藏了。
雖然他收集了許多美人骨,但由美人親自送給他的還是頭一回呢。
這就是“愛”嗎?
月光恰似天上水,漫漫浸在一池蓮華與他滿身血色上,漾起幽涼的漣漪。這顆投入古井靜潭般的心的石子,所漾起微妙又困惑的漣漪,也許會在他的餘生裡長久且連綿地波動下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