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命上
(一)阿秀的信
七月三十一日:
緑小姐,見信安。
從昨天入寺到現在,一切順利。照事先練習的那樣,我說我是趁着吉原火災裡逃出來、無家可歸的遊女,流浪到附近的村子,聽說了極樂教便求庇佑,接待我的信徒相信了。見我的人是山田住持和安純女士,據說他們兩位是寺裡侍奉教主最久的前輩。您說過極樂教的曆史可能有上百年,可是,我瞧他們兩位的年紀也不過四十歲。全寺的人會一起用膳,場面頗為壯觀,但我沒有看到頤養的老人,也沒有小孩子。後來我才知道,沒有孩子是因為這幾年的收成不錯,若是碰上天災饑馑,天天都有人送來孩子……
教内一共有六座建築,本堂,宸殿、華頂堂、藏經院和兩處偏院,各處都有回廊連接。信徒們的生活起居都在偏院,晨間禱告、祭祀、講義和集會在本堂和華頂堂。藏經院有三層,可一般人隻能去一樓的兩間書室借閱,還要做登記,隻有教主和住持可以進出樓上。或許上面不止存放經書,還有什麼珍奢之物吧。宸殿更是未經允許不能随意涉足的,因為那裡是教主居住的地方。隻有華頂堂後門的一條小走廊能夠通往宸殿,幾乎沒人會走那邊,我甚至也還沒機會靠近那條走廊。平平無奇的拐角因為您的叮囑和約定俗成的規矩竟顯得有些神秘可怕。
作為新人,第一次參見教主是昨夜,住持單獨領我到華頂堂。他坐在内殿垂落的竹簾裡,看不到長相。聽完住持介紹,隻說了一句“是嗎?挺不容易的孩子,今後請好好休養吧”就結束了會面,讓我們退下了。我以為他的聲音會非常蒼老,結果完全是年輕男子的聲音,溫和雍容,卻也有點敷衍了事的感覺,似乎有點心不在焉。我向住持請教為何教主的教誨是讓我“休養”,他談起了“平心靜氣渡紅塵”的教義,說極樂教來者不拒,但進來後有兩個基本的規矩:第一是要休養身心,最好調理到身體康健,心靈舒悅;第二是要友愛謙恭地與教友相處,彼此以親友相稱,不得惹是生非。難道第一條規定實則是為了食用起來滋味更好嗎?我當然不敢問,隻能和您一說。
從今天開始,我就和其他人一樣勞動了。深林的寺院也要食人間煙火,偏院後方有菜園,寺内也有煮飯、漿洗縫補、掃除、園藝、拾柴、采買等活,日常要學習經文,感恩祈禱。如此一來,這兒的生活比我想象中的充實多了。第一天,他們沒有讓我下田,叫我先熟悉殿内的事務。安純女士知道我略曉花道後,拿出一大捧從山野取來的花材,說寺裡的插花不能失了格調,懷着虔心去做也是修行。緑小姐,請您原諒我做這事時竟很快樂,過去學習花道隻是為了擡高身價、陪客人賞鑒時不顯粗俗無知,實際上老闆娘不喜我們替她插店裡的花。花道是要動手的藝術,我們卻隻能紙上談兵。摒棄雜念,全心全意嘗試取舍和表達,原來是這麼舒心快意,可惜不能給您看看。安純女士高興地說我的作品有純真的靈氣,能給寺裡增添新的景緻。但我更佩服她用枯木和鮮花做的作品,更有野生不羁的力量和不做作的氣勢,甚為罕見,怪不得會常供宸殿,可能那位也喜歡吧。
她對我說:“花道又被稱之為‘生花’,賦予死去的花‘生’之意,讓生在死之中延續,多奇妙啊。在花道的世界裡走得越遠,越是感動與敬畏。山林裡可取的花材到處都是,與其開在林中無人知,不如帶回來做成更美好的藝術品,不是更好嗎?人與花相逢和交流的緣分,是可遇不可求的。花和人的生命,和宇宙相比都是轉瞬即逝的短暫,能獲得超越本身的時刻,是多麼幸運啊。這對理解極樂教的奧義也很有幫助,興許阿秀是有悟性的人。”我欣賞她關于花的看法,可說到人時,她從容穩重的模樣,不免令我聯想和懷疑她是否知情教主的真面目,畢竟安純在教内待了有十五年了……無論如何,我希望能得到他們的信任,也許這是個比較好的開頭。
我會盡快給您寫下一封信,希望在那之前能得到對您有幫助的情報。
八月五日:
緑小姐,見信安。
我讀了您的來信。您多慮了,我能适應這邊的生活,并沒有那麼害怕不安,謝謝您的挂心,也謝謝您讓我暢所欲言。我還擔心我寫得太零碎,經常苦惱要揀些什麼事來說。我現在是借着抄經的功夫偷偷寫信,他們不會注意我在寫什麼。
想不到娟代也離開吉原了啊,以我對她的了解,她在外面也能生活得很好,但願她也順利吧。
根據我最近的觀察,住在寺廟裡的大約有七十多人,更多的信徒住在山腳下的村子,到了日子會進山參拜。他們到了收獲的季節,會不辭辛苦地背上一袋袋瓜果、魚和獵到的野味送來,來感謝極樂教常年的照拂,已成慣例了。
前天開始下地,然後模模糊糊想起來很小的時候,曾坐在田埂玩泥巴、跟在大人腿邊撿稻穗的記憶。早都忘了要怎麼耕作,所幸有教友阿定姐和阿寬哥帶着我。我們吃的米都是從外面買的,菜園的幾片地種的是地瓜、芋頭、胡蘿蔔、秋葵、四季豆、莴筍、茼蒿和其他我記不清的作物。偏院的角落裡有雞籠,專門養母雞下蛋。就算村民不送食材,信徒也不愁溫飽。上弦鬼的地盤,居然是一片人類宜居的地方。
荻本屋的女子系織金腰帶、戴玳瑁簪,設法把肌膚養得光潔白嫩,而我穿棉麻法衣和蘿蔔袴,天未亮透就來幹活,頂着能穿透頭巾的烈日翻土、拔草、捉蟲子。雙手摸着以前不願碰的泥土,半天就被草葉刮傷了好幾次,應該很快就會變糙、長出能保護手的繭吧?我的體力太差,幹一會就乏了,阿定他們卻不會慢下來。可是,雖然腰酸背痛,但不覺得煩躁,反而心緒澄明。伺候菜地總歸比伺候男人好,無需對地瓜和和四季豆陽奉陰違,用心照顧它們就能得到回報,我比較喜歡這種單純的關系。這讓人心裡很踏實:踏實地靠雙手去種植食物,不用使出渾身解數取悅獻媚就能活下去。以前要是老闆娘和客人不滿,我就領不到飯和炭。現在,我算是真正靠自己的力量活着、而非他人随時可變的心意吧?
在廊下休息時,有人端來新釀的青梅酒,酒水裡放了一大塊冰。随意食用八月的冰塊太奢侈了,記得您說過教主有凝水成冰的能力,這些該不會是他變出來的吧?就算有顧慮,奈何口渴難耐,我痛飲而盡,确實解暑。阿寬把冰塊含在嘴裡嚼得脆響,我不想那麼做。
阿定姐和阿寬哥都不太喜歡開口。在他們面前總顯得我笨手笨腳,他們經常對我對農事的一無所知表示吃驚。在他們眼裡我就是一個沒有常識的笨蛋,不懂要拔什麼草,不知道要捉什麼蟲,最簡單的事都要問他們。我越謙遜地對待他們,就越覺得自己可笑,因為他們講話直來直去,根本不講禮節和委婉。不過,我能感覺他們并沒有惡意,相反,阿定和阿寬給我一種憂郁沉默的印象,沒什麼精神。阿寬有一口濃重的口音,我聽不懂他的意思,經常需要阿定姐轉達。也許正因為大家都聽不懂,所以他很少出聲,嘴裡常含着煙。幾天來,我勉強聽懂他說過最長的話,就是:“這裡太神奇了,野獸不會來糟蹋菜地,雞也不會被狐狸叼走,鳥很少來偷吃果子,連菜園的籬笆都沒被野豬拱壞過。果真是有神力福佑的地方。”動物們能察覺到鬼的存在嗎?
阿定姐不愛聊天,隻安靜地喝酒。她說不喜歡種地,尤其讨厭種水稻,太苦了,在這邊不用種稻就有米吃,是以前做夢都不敢想的。過上了做夢般的日子,她卻還是不快樂,她說極樂世界是比田地更好的地方。她喃喃說:“如果沒有極樂教,這輩子哪有福份上更好的地待着。”
那天下午,她腰疼,不願下地了。在極樂教,每個人都沒有嚴格的分内事,大家通常都是做力所能及的事,想撂挑子了也不會被指責,其他人會默默頂上——就連我現在在抄寫的經文,其實也是勸誡要做力所能及、不要勉強之類的大白話。阿定怏怏不樂地卧了一下午,背對着人,好像在悄悄抽泣。她的背影和在荻本屋的我好像。那天晚飯後,我再也沒見過她。熬慣了夜,我總睡不着,輾轉反側到三更天,聽見風中有一串連續且清晰的鈴铛聲,出門看見偏院菜園、靠近林子的邊上洩出了一圈火光。
我實在很在意火光,就準備端着燭台遠遠一探究竟。拐過走廊轉角我就後悔了,您知道受過潮的地闆不管再怎麼輕地踏上去都會有嘎吱響。我怕引起注意,轉身要回寝屋時,蠟燭就被一陣冷風吹滅。他來得悄無聲息,我幾乎要尖叫出聲又被他捂住嘴,讓我不要吵醒在睡覺的人。第一次近距離看清上弦之貳的長相,那對熒熒彩光的眸子把我吓得五雷轟頂,心髒快要彈出喉間了。以為要死了。他問我為什麼在外面亂逛,我如實相告。他笑了笑,要我随他而去。能怎麼辦呢?腿都軟掉了,可是掉頭就跑更反常,我隻好跟着走到走廊盡頭。順他所指,火光的由來是山田住持在遠處空地燒火。住持披了一件形似袈裟的白長袍,手持一串和神樂鈴略有不同的長柄鈴铛,圍繞一隻大鐵桶裡的火焰旋轉跳舞。銀月皎皎,星鬥寥疏,蒼穹深藍,群山墨黑,金紅的光芒随翻飛的白僧袍躍動,灰燼與火星飄升上空,宛如意境安谧遼闊的畫卷。“你好奇的話就過去看看吧。”教主的話,我不敢不聽。察覺到我們靠近,住持行了禮後告訴我,他在為前往極樂的教友做最後的祝禱儀式,燒掉他們穿過的衣物,才算是走得幹淨。
那晚走了的人是阿定。
住持說:“阿定是從外地嫁來下面村子的,懷了七次,生了三個,活了一個,養到六歲,去年死了。她上山撿柴的時候,恍恍惚惚走到極樂寺大門,問我們能不能讓她進來為死去的孩子祈福,從此就住下了。她的男人來找過她,她也不肯回去,打發他另尋别的女人過日子。她男人和同村的人都說她是克子命,不是能生養的好女人,她也相信自己活着沒用。阿定在寺裡服喪祈福,大半年過去了,她還是走不出來。”
“阿定向往極樂淨土,又拿不定主意。她說極樂淨土沒有她的孩子,她做不到安心抛下女兒獨自去享福。她的心成了死結。”
他的話令我的心顫抖。緑小姐,其實我也曾經流掉過一個孩子,這在花街是常有的事。我的身子為此虛了很久,也讓我害怕懷孕,她卻懷了那麼多次!
教主開口道:“死結已經被我解開了哦,山田。”
“我告訴阿定,她是‘六親緣淺’之人,與親友緣分淺薄,注定孤生,是因為現在是她為人的最後一世。孩子早逝是要助她斷貪念,是女兒今生要履行的使命,完成使命有助于她下輩子投個更好的胎。不是她生來克子,以此評定好壞純屬無稽之談。前世無虧欠,今生了因果,愛恨兩不欠,來去方清淨,乃是最大的福報,此後不會再涉人間苦海。若是到極樂淨土去,若是那早夭的孩子有造化,來世修德入淨土,二人就有重逢的機會了。”
一定沒有比這更奇怪的場面。明知阿定是被教主吃掉的,山田想必也知道,我們三個卻圍火為她默禱。鐵桶太深,看不到燃燒的衣物上是否帶血,無從确認這場祝禱是不是滅迹。當下,我不想去懷疑或恐懼。希望被一場大火帶走我的日子遙遠得像前生,但阿定在人間無所适從的悲哀,我依然能理解幾分。她死了,不管她是怎麼死的,都已從中毒般的悲哀中解脫。這一刻,我由衷地希望極樂淨土真的存在,能給這可憐的女人一點死後的幸福。而吃了她的他垂眸凝視着火,全身裹在烏綢法衣裡,真像個遺世獨立的修行之人,一頭白發和平靜的面容染上刺亮的紅光,可怖和慈悲并存在那張臉上。
“人為什麼要降生?生都是有答案的嗎?”我問他們。
“人生來都有‘命’。它不在紙上,不在口中,隻在心裡。無論你有沒有意識到,你都在循着它活。”教主說。
“如果世界的答案是生與死的彙總,那對應的問題是什麼?”
他們沉默半晌,什麼樣的問題才能容納一個廣闊無垠的答案?教主最後說:“‘有’的起因來源于‘無’,‘有’的終極則是更高級的‘無’。”
第二天,住持在晨會時向大家宣布,阿定的迷執已破,斷了塵念,登入極樂了。許多人紛紛表示祝福和羨慕之際,我在走神,總在想極樂、“有”和“無”的事。千頭萬緒無從捋起,不提也罷。
我惦記着您最關心的動态,如有情況必定立即報告與您。謹祝您一切安好,身體康健。
八月十一日:
緑小姐,見信安。
近來有件事,或許能提供警醒。住持說寺内有一把鎮寺寶刀,亟需修繕維護。寶刀是用失傳的古法鍛造的,維護不當的話損傷會更大。教主希望發動全寺的力量去尋找傳說中世代鍛刀的小村落,那裡說不定有能修刀的刀匠。從這幾天開始,寺裡的人們輪流出動,隻留少部分人看守,其他人都要滿山遍野地尋找地圖上不存在的村莊,連山下的村民也抽出了不少人手來幫忙找,有進展會第一時間報告住持。這會與鬼殺隊有關嗎?目前各組還無突破,每個人都在往更大的範圍搜索中。請允許我大膽多說一句,如果這和鬼殺隊有關,也許你們要抓緊時間。
您務必要多加小心,請多保重。
八月十二日:
緑小姐,見信安。
您收到我的信了嗎?這次沒收到您的回音,我很擔心。如果您收到了,請托給我一個口信。目前搜索還沒有進展,我預感寶刀隻是幌子,事實極有可能與鬼殺隊有關,請千萬保持警惕。傳聞住持在替教主聯系東京的信徒們,他們是在外極有權勢和名望的人物,其中有擔任要職的華族。
現在參與搜索的說不定超過了三百人。我們也得到新任務,要去宣傳和邀請更多人加入極樂教。這和以前不張揚的作風完全不同了啊,個中緣由我也不甚了解。現在寫長信的機會不多了,但我會盡可能常捎給您最新狀況的。
衷心希望您一切都好。
八月十六日:
緑小姐,他們找到鍛刀的村子了!有一批不屬于信徒的人加入了搜索,他們自稱是受人委派,也不表明身份。在最先發現了村子的人跑去報告了住持後,那些人馬上趕去,将會鍛刀的村民逮捕了。住持的反應是默許的,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寶刀,所謂的寶刀是子虛烏有的吧。面對大家的疑惑,今晚教主親自在華頂堂向衆人解釋,實際搪塞搪塞就圓過去了,反正其他人并不真的關心從來沒出現過的刀,也不在乎是否被莫名其妙地利用了。
聽聞您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在收到您的來信前我一直很擔心您是否遭遇了什麼意外。很抱歉我的情報來遲了,沒能幫上什麼忙。
八月十八日:
緑小姐,見信安。
昨天的風雨太大,把地裡的菜全打壞了。花了一整天重新整頓田地,我現在随時能合上眼睡着,但我還是想利用寶貴的獨處時間給您寫信。
情報果然還是送晚了啊,我很遺憾。
不過,有一個興許能算得上好消息的事,經過一起勞作和搜索,我覺得寺裡的人們已經接納了我。大家對我更和善了,連阿寬的話和表情也豐富了許多。我得知更多關于他們的過去,最讓我驚訝的,莫過于安純女士。能協助住持将全寺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妥善接待不同人的安純女士,我一度以為她是住持的妻子,後來才知他們并不是那種關系。這個名字據說也不是本名,因為她背負着兩條命案。她曾結過婚,十幾年前,丈夫欠下巨債後一走了之,再被發現時已經是一具死屍,她被指控為兇手。一個奉債主的命令來捉她去賣身還債的打手蹊跷地死了,也被算成她幹的。
“可是,您真的做了嗎?”有人怯怯地問她,她竟一邊縫補法衣一邊笑答,“隻有一個。”哪一個?她隻是低頭微笑,繼續說後面的故事。她東躲西藏了一段時間,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孤身在異鄉很難過下去,況且有通緝令,直到進山投奔極樂教,改名安純,總算能低調地在這裡生活。
安純女士臂膀敦實,行事說一不二,本就易給人強勢的印象,此時再和鷹鈎鼻邊銳利的下垂眼對視,更覺其具有犷悍之色。靠誦經修行鎮下去的肅殺氣息,原來隻是隐匿起來了,在講述過去時不自覺流露而出,令我油然生畏。這個人平日待人殷勤,但不慎招惹到她,後果難以設想。她敢坦然地說出這種舊事,着實狂妄。要不是早知教主的真身,我一定困惑他會願意留一個手染過人血的女人在身側的原因。鬼對此會更無所謂吧?不知為何,我卻覺得,即便教主不是鬼,他也未必容不下她……對“極樂”有領悟的安純女士,隻在寺裡侍奉他多年,也沒有被吃掉,是為什麼呢?從那個女人悠然的姿态裡,我看到了飽滿的欲望,生活的欲望……
今天是八月二十日了。信寫到一半中斷,我把紙藏到今天才得空。昨夜,寺裡舉行了送火。這邊看不到日曆,我數着從進來到現在的日子,算到盂蘭盆節其實過去了好幾天,您也知道前段時間的忙亂和壞天氣。我以為極樂教是不過這節的,住持說要祈願自身和親人早登極樂,他們在空地點燃篝火,由教主帶領大家唱歌和跳盆舞。我不想跳,便和一些人坐在邊上,看教主在華頂堂前的高台上起舞唱歌,台下的信徒們繞火跳一種簡單的集體舞。安純女士對我說,這是寺裡難得的節日,比過年更熱鬧,因為這是生者和亡者共慶的好日子。
她話音剛落,阿寬哥就走到我面前。他喝了些酒,散發着一點酒氣,咬字發音倒更清晰準确,表情也更快活:“教主、教主答應我了,今晚送完火後會接引我去極樂世界。阿秀……”他斷斷續續說了半天,終于又說明白了一句話:“你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姑娘!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姑娘……我,我可以請你和我一起跳盆舞嗎?”看着他喜笑顔開的臉,我說不出拒絕的話,被安純女士推上去了。舞不難,阿寬的位置就在我對面,在我們稍微靠近些時,他又朝我興奮地喊道:“跳吧,為我祝福吧!”
我該說什麼呢?緑小姐,如果此情此景換作你,會對他說什麼呢?我不知道,他快樂得叫人不忍破壞。用不着我回應,他自己就說了許多,他說他來自一個偏遠的小島,曾經相信另一位神明。可那位叫上帝的神明令他失望,便失去了信心。他尋覓了一生,在這裡找到了答案。
“直到我遇見教主大人,我重拾了信心!”他揮舞手臂歌頌道,“主讓我見到了祂的使者,極樂教的教主大人。大人是主留在人間的眼、是主留在人間的耳,是嘴巴,又是雙手!”
“今天我在人間贖罪的最後一天了,我要快樂,今後我每一天都會比前一天更快樂!”
今天,我就沒看見阿寬了。
八月二十九日:
緑小姐,見信安。
抱歉我多日未給您寫信。您的信我有收到,我希望能見一面。請告訴我您方便的時間和地點,我會準時來赴約。
(二)
九月三日,緑如約來到大嶽山。她特意避開村落,在僻靜的幽林中等待岡領阿秀過來。她坐在一塊巨石上。虬曲蒼勁的古樹根緊攥住這塊凹凸不平的巨石,像要将它碎裂。天色不晴不暗,白得灼目。明明是炎炎夏日,林蔭中過于清冷的風,平添了凄神寒骨的氣息。
不一會,她來了,一身素白法衣,腳程迅敏,身姿輕盈。長及腳踝的頭發剪短至齊肩,用檀紙高高束成一條鹿尾似的小揪,在腦後搖來晃去。“緑小姐!”阿秀遠遠地便揚起胳膊打招呼。她曬黑了,素面朝天的面孔透出健康蓬勃的小麥色,更顯出蛾眉毛絨。曾經頹廢厭世的丹鳳眼煥發出自信沉靜的光彩,額頭和眼睛都冒着淋漓的濕氣。阿秀和吉原的遊女夕霧判若兩人,美貌倒比後者更鮮活水靈。她手腳并用地從長滿青苔的碎石上爬下,來到她面前。
緑感慨:“短短一個月,你的變化真大。”
“下地上山,是比之前黑多了吧。”她摸了摸自己的臉蛋說。花瓣般的手指也粗糙成木枝了。
“不僅是黑了,你的精神也更好了。”緑說,“好了,我們走吧。”
“緑小姐,我今天請您來,不是要跟您走的。”她的面色猶疑,語氣則相當堅定。在進入極樂教以前,她們有兩條約定:第一,阿秀有求緑必應,隻要她一放出想離開的信号,緑會立即來接她;第二,阿秀要詳細地講述待在極樂教的生活和感受,不限制對任何人和任何事。緑對她的拒絕沒有表現出驚訝,似乎提前有了心理準備,等她自己解釋。果然,阿秀莊重地說:“我想見您一面,是想親口向您說明,和道别。”
“那你現在總歸可以坦白對我保留了什麼吧。”緑說。從阿秀寄來的信裡,她慢慢察覺到一個疑點:在極樂教占據了核心的童磨,信裡關于他的筆墨越來越少,幾乎到了隻字不提的程度。起初緑隻猜測是不熟悉的緣故,後來逐漸感到反常。衆信徒最愛戴的教主,難道在她的日常會沒有分量嗎?
阿秀當即匍匐跪下,頭伏在地上,行了一個最隆重的土下座禮後起身,不卑不亢道:“緑小姐,我對您的救命之恩感激不盡,也盡我所能去報答。上次您收到的信将會是最後一封,此後我不會再給您寄信。因為,我皈依了極樂教。”
她的話像塊石頭砸中了緑。被殺和皈依極樂教,她會更不想聽到哪一個?她扪心自問卻無法作答,一時半會無言以對。到底是哪一步錯了?為什麼事态會演變成這樣?親耳聽到她承認,緑仍克制不住惱怒地死盯着阿秀的雙目,怨她又怨自己。阿秀掉進了火坑,算是她推的。緑豎眉嗔道:“你在想什麼?我本以為你是個頭腦清醒的人,明知道他是一直在吃人的鬼,不是佛祖!怎麼也受了他的蠱惑?他真的在乎信徒嗎?難道你不清楚,他就是一個無心無情的鬼嗎?”
“緑小姐,就算教主真是無心無情的鬼,我對他的尊敬也不會減少一絲一毫,相反我會更敬重他。正因為您知曉我的過去,知道我曾過的是怎樣的生活,我才想請求得到你的理解。”她坦坦蕩蕩地直面緑,懇切地娓娓道來,“我最希望您知道的是,我并不是受到了誰的蠱惑或者教唆,純粹是發自内心的選擇。緑小姐,對于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來說,她成了遊女,還想盼望活得有價值,是不是虛妄?我盼望誰能來愛我、誰能來感激我、誰能來尊重我,于是拼了命地用身體、溫柔和金錢取悅那些比我富足的人,好像這樣就能增加一點價值,讓存在有了點特殊的意義。其實不然,我隻是不斷地被索取,直到被榨得一幹二淨,什麼都沒有留下來。心比天高,偏偏身為下賤。我開始厭憎所有人,我是一具活着的屍體,他人就是啃吃我肉的蛆。我詛咒他們!把意義拴在其他人身上,是錯的!可是我本身,又有什麼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