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襄商十八年春。
細雨過後,彌漫一股沁人的濕潤與新生,葉似翡,花如珠,偶時幾隻鳥兒莺聲飛過,生機盎然之景躍然眼前。
而然,遠處寬敞院落裡,嘈雜的喧吵如泥雨中最黑的一滴水,唰唰地從中迸濺。
女人癱倒雨後冰冷的地面,她面色凄慘,發絲松散,一縷碎發墜在額角,仰頭看向眼前毫不講情面的男人。
“五日後迎翠柳進門,你備上豐厚的金銀首飾、珠寶玉器和绫羅綢緞,該有的聘禮一樣都不能少翠柳。”男人的聲音薄涼,不容拒絕,像一根堅硬的冰錐插進她的心口,頃刻間寒涼刺骨。
積水倒映着女人充盈淚水的雙眼,她滿臉難以置信,指尖狠狠地指着他,哽咽說:“堂堂妾室竟比大娘子還要風光進門,你這不是要打我的臉面嗎?”
“還有顔面自诩稱大娘子?”男人低垂着眸子,了無半分夫妻情意,哼道:“别家正妻為夫君分憂解難,而你隻會忤逆我!讓你招個妾室進門百般不願,像是我盛府苛責你一般。”
“夫妻之間本該琴瑟和鳴,以禮相待,而不是一個任你使喚,為奴為婢的女人,何須擺着找妻子的名堂,故作姿态!”女人徹底看清他的嘴臉,一語戳中他這些年掩藏在面皮下的龌龊。
“你個妒婦!”男人像是被她說中般,胸中怒氣騰升,揚起的手卻又堪堪止住,他撂下長袖,“我不與你置氣,同意便給我風風光光地辦,也美名你這大娘子的賢良美聲,你不同意我亦要娶,不然我休書一封,你落得一個善妒的名聲,大家都不得安甯。”
“你要休了我?”
她似乎沒想到他真會為一個女人休了自己,如此狠心地讓她受人非議,名節有損。
男人拿準了她,擡起下巴得意地說:“沒錯!你帶一孩子,除了我誰還要你一介棄婦!”
話落,他重重拂袖,毅然地轉身走去。
“盛明朗,你還記得對我們母女的承諾嗎!”女人喉嚨沙啞,嘶吼着喊住他。
男人眸光微動,側過身定了定,風掀起他的衣擺,決絕的身影消失在女人的視線中。
他沒說一句話。
女人嘴唇發顫,他忘了,她卻記得清楚。
當年她挺着肚子,連呼吸都辛苦得很,而他的眼裡充滿了憐惜,捧着她重如球的大肚子親了又親。
男人目光溫柔,堅定對她說,生下來,他不怕世俗的眼光,比起大家的冷眼他更擔心她的身體。
女人含淚,想起曾經的美好,頓時心痛百般。
一旁的女娃娃被剛才那幅場景吓哭了,她哭喊着跑來,約莫三歲,利落的雙挂髻上各挂珠花,粉雕玉琢,稚臉卻被淚痕侵濕。
她跌進女人的懷中,“娘親,爹爹是不要我們了嗎?”
女人抱着女娃娃在自己腿上,淚花打濕睫尾,她抹了把淚搖了搖頭,“不是。”
小女娃瞪着圓圓眼,兩人長得極為相像,緊鎖的眉目如出一轍。
“是我們不要他。”女人抱緊懷中的小孩,捏緊秀帕的手,顫了顫。
盛明朗看準了她,她偏不要他如意!
——
正德大街這片商賈雲集,又叫金市口,因商人聚集于此交易金飾珠寶而得名,望不到的盡頭的小店前長龍蜿蜒,排起了隊。
來往的馬車内,女人捏了捏小女娃奶呼呼的臉蛋,“知道我們要去哪嗎?”
女娃娃搖搖頭。
女人溫柔一笑,傾身說:“想吃蟹粉酥嗎?”
“嗯!”女娃娃機靈得很,明亮的雙眼一閃,“去姨娘家?”
“真聰明!”
女人刮了刮女娃娃的鼻子,雙手抱起她坐在中間腿上,女娃娃手中擺弄着陶響球,發出沙沙的響聲,背對着女人玩得津津有味。
女人轉眼柔聲消失,多了一抹哀傷與尖利,悄然劃過眼底,像是黑夜浮動的暗星,轉眼即逝。
鋪子前門庭若市,尚未開張卻擠滿了人,大多是丫鬟們前來為自家小姐采買金銀首飾。
女人轉個彎,輕車熟路地來到後門。
門前早有人接應,曉依推門請她進來,“盛夫人您請,我家老闆娘一早便吩咐我準備了,您快快請進!”
“不用如此麻煩。”女人緩步跨進,腰部不扭捏,儀态極好。
盛家夫人卓姿是這裡的常客,她與金瑤樓的老闆娘交好,把女兒交給曉依後,去了二層待客的雅間。
日頭從窗外懶洋洋灑進,映照着斜靠在榻上的女人,她一邊長發垂落,側頭用别支青玉簪别住,撩起的長袖下,一截如凝脂般白皙的小臂露出,眼簾掀起時,透出玲珑萬分的風情。
陳窈從榻上坐起,客氣地說:“多虧有你為我施針,我身子才能好轉。”
卓資收起針灸,輕笑說:“藥渣裡幸虧沒有水銀,隻有些麝香和紫茄花,要不神仙來都治不了你。”
陳窈挑眉一笑,“卓姐姐可不就是我的神仙。”
卓資捂嘴笑:“就會說好聽的哄我開心。”
陳窈自常年服用避子湯藥,體内氣血運行不暢,大不如前,當時她還懷疑過自己有了,到如今看連想有自己的孩子都不容易。
她即将成親,若調理不好隻怕被夫家笑話,好在結識卓資,她家世代為醫,醫術了得。
卓資垂下眸子,纖白素手輕捏茶托,“這碗百合棗仁茶,安神養心,行氣活血,對你身體大有裨益。”
陳窈很相信卓資,接過她遞來的茶飲喝了下去,酸酸甜甜入口,幾口下去整個身子都暖了,沒一會兒便躺在榻上小酣。
霞光滿天,景色宜人。
這一覺陳窈睡得神清氣爽,她揉了揉脖子,喚來曉依過來。
曉依輕輕阖上門,邊為她梳洗簪頭,邊回她的話,“盛夫人見您熟睡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