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遠半夢半醒，想起那一天，車在高速上飛馳，天光漸亮，從右側看去，海面上早已映滿朝陽的光輝。

她坐在副駕駛，傾身向外看去。

車内的二人好長時間都在保持着默契的沉默，隻有車載音響在持續地發出聲音。

來綏港的任務耽擱了好一段時間才完成，她們因此得以在這個城市待了不短的日子。她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頻繁地聽到熟悉的鄉音，即使不是出生在這座城市，相似的語言也逐漸喚起了那些久遠而模糊不清的記憶。

不是沒有空閑的時候，她躊躇再三，仍是沒有下定決心啟程，返回那座記憶中的小城。

離開時年紀尚小，還沒有太多關于生活的印象。至今為止的大部分年歲，都是在甯州度過，吃慣了辛辣，不習慣沿海城市的清淡口味，連方言都是從段多安那裡學的。就算是回到家鄉又如何呢，她想，大概和綏港也沒什麼不同。

有很小的幾率會遇到那個人，不過就算遇到了，那人估計還是會像從前那樣，露出那副又是恐懼又是嫌惡的表情。

副歌部分，岑遠跟着唱了起來。她剛睡醒，聲音還帶着沙啞，目光從海面離開，望向前方起伏的長路。

嚴歧南是第一次聽到岑遠認真唱歌。她唱得很好，音色清亮，那些在嚴歧南看起來十分拗口的發音，從她嘴裡自然而流暢地吐出，配合上慵懶的嗓音，多了幾分漫不經心的味道。

嚴歧南想起岑遠操着一口不亞于本地人地道程度的口音，在菜市場和攤主嬉笑着讨價還價的場景。那時的她和現在又是兩種不同的狀态。

“好聽。”嚴歧南微微偏頭，嘴角揚起。

“那是當然。”

“還沒聽你說過家鄉的事情。”

她們此行，就是前往岑遠的家鄉——一個叫德英的縣城。

岑遠也不知道自己發的什麼瘋，一覺醒來就對嚴歧南說，還是想回去看看。等徹底清醒之後，又蒙頭縮在床上，說什麼也要反悔。

最終還是被嚴歧南拖上了車。

德英縣離綏港市區不過80公裡，嚴歧南想起自己曾是去過的，那是一個被群山包圍的小城，曾經的工業重鎮随着資源的耗盡，也逐步走向了衰落，建築和街道仿佛還停留在二十年前，想來和岑遠記憶中的模樣不會有太大的出入。

“媽媽很少帶我出門，如果學校放假，她就讓我待在院裡的樹下，”岑遠繼續說道，“有時她一早走了，直到傍晚才會回來。我一個人在樹下坐上一整天，天氣太熱的時候，門衛叔叔就讓我到他的小亭子裡吹風扇。”說到這裡，她搖搖頭笑了。

嚴歧南抛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問題：“那吃飯怎麼辦？”

“去樓下的鄰居奶奶家——你是擔心我會餓死嗎？”

岑遠的天賦就是在那時，有意無意間逐漸強化的。

一個六歲的小孩并沒有太多自娛自樂的方式，家裡為數不多的繪本和畫冊早已翻了一遍又一遍。院裡的夏天漫長又無聊，她便坐在小小的竹凳上，“觀察”着周圍的一切。

一開始隻是模糊的輪廓，漸漸地，她“看”得越來越清晰。從院門外遠遠就走來的過路人，到屋檐上打鬧的小貓，都繪在了腦海中。年幼的她并不能分辨這是否是真實的影像，或許又隻是小小腦袋幻想出來的場景，但無論如何，無聊的時光都變得有趣起來。

天賦是什麼時候顯現的，她想不起來了。

她會繪聲繪色地和媽媽講述今天“看”到的一切。起初媽媽并不在意，一面聽着，一面在廚房忙碌，臉上始終是褪不去的疲憊。

到後來，疲憊中多了一種恐懼的情緒。

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似乎是面前的不是熟悉的女兒，而是陌生的怪物。

岑遠能讀懂這種恐懼，也能讀懂許玉綸将自己帶走時，媽媽緊繃的肩膀在那一刻松懈下來，所代表的意思。

海消失了。穿過接連不斷的幾個隧道，她們已經身處山谷之中。

“許總是怎麼找到你的？”

又駛出一個隧道，光“唰”地照亮了車内。

“不知道，執行任務吧。”

“真是不可思議的巧合。”

岑遠聳聳肩，低聲笑道：“誰知道呢。”

離開高速，車子駛入老舊的縣道，往鎮子的方向駛去。低矮的樓房在視野中出現，岑遠趴在窗邊一排排地看過去——

學校擴建了，但看起來反而冷清；醫院修繕了外牆，可轉過街口時，還是暴露了老舊的模樣；街上的菜市場不再是污水橫流的樣子，整潔明亮……然後她看到了熟悉的家屬院。

“要下去看看麼？”嚴歧南側身，輕輕握住了岑遠的手。

那雙手柔軟，幹燥。掌心和指腹都有不同程度的繭子，是常年訓練的痕迹。

岑遠望着門口的崗亭許久，那崗亭已經換成了新的小屋，還裝上了空調。門衛大叔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抽煙，俨然不是熟悉的面孔。

那棵大樹倒是還在，樹冠越過院牆，她在外面都能看到。

看到是生面孔，門衛大叔放下煙，用方言問道：“你們來找誰啊，要登記的。”

岑遠的手不禁扣緊了一些，面上仍是淡定地笑着答：“我們找2單元的劉姨。”

“哦，登記一下。”門衛大叔指了指放在小窗邊上的登記本，岑遠草草寫了幾個字，他也沒看，繼續抽起了煙。

“劉姨就是管我午飯的鄰居。”岑遠低聲和嚴歧南解釋。

嚴歧南會意地點點頭。

“媽！怎麼又自己去買那麼多東西，拿得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