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承隻是看着那座殿堂,“佩生不會有事吧。”
“不會的,你放心。有族長坐鎮,神子肯定會沒事的。”
“族長?”阿承回憶着那個老者冰冷的神色,對姜月的話更為質疑。
姜月卻拉着他朝外走去,邊走還邊說:“不是你想的那樣,那位可是神子的外祖父,不會置自己的親外孫于不顧的。話說你膽子可真大,剛看到你沖着族長喊了起來,我隔老遠都替你捏了一把汗。”
阿承消化着姜月說的話,怔怔地被她拉走了。離開了殿堂,他留在了佩生的住所。每日也不用做什麼,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他每天就讀讀房裡那些卷軸,偶爾會跑去穆池,看着潭水中央那個空無一物的高台。
蓬萊島不像褚國那樣四季分明,快入秋的時節,卻沒什麼寒意,隻是島上的植物似乎沒有那麼鮮綠了。阿承就這麼看着院前那顆果樹的葉子一片片的落下。
有什麼事情已經在他不知情的時候發生了改變。
可或許他明白。
院子的果樹已經枯死了,是據說比佩生年齡還要大的樹,阿承沒見到它再次結果的樣子;後廚送來的餐食也越來越清淡,食之無味;姜月來看過他幾次,兩人相顧無言,漸漸的,她就不再來了。
阿承知道,死的不隻是果樹。
圍在安氏居所之外的島民越來越多,他們跪拜在外面,每日虔誠的誦經祈禱。他偷偷地去看過,信徒眼中的狂熱讓他更為無力,他站在牆根,看着被攔在院外的信徒,好像看到了那個被攔在殿堂之外的自己。
他不敢看鏡子,他怕看到一雙冷漠的眼睛,就像有人緊緊地攥着他的心髒,一下又一下,迫使着他放棄生的權利,直到跳動停息,歸于平靜。
讓一潭死水重新跳動的,是阿承第二次、也是他最後一次看到的淨靈之術。
穆池足足翻湧了三天,晝夜不停。
——神子可護佑蓬萊島子民無恙。
這話像魔咒一般緊緊地刻在他的腦海裡。蓬萊島就像一座巨大的、深埋在土壤裡的植被,靠着汲取來自神子的養料,保持着不會衰敗的古老身軀,在一片汪洋之中,繼續着它壯闊瑰麗的傳奇。而那些被記入卷軸的蓬萊島神子,不過變成了它盛放途中的一滴水花。
日月更疊,永樂蓬萊。
這句話是阿承看過的卷軸中描寫曾經鼎盛時期的蓬萊島,他不知道過去是怎樣強大的神子支撐起了這個龐然巨物,但他唯一認識的隻有那個天真懵懂的佩生。
可他又能做什麼呢?
那次淨靈之術後,再見到佩生時,已經是三個月之後了。
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佩生重新回到了住所。依舊是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依舊帶着笑容的朝他說着“我回來了”。可阿承笑不出來,夢境裡的佩生也是這副表情,他眼睜睜的看着所有人把佩生推進了那片深不見底的穆池之中,佩生也隻有那一副死得其所的笑容。
他們像往日一樣相處,可阿承再也沒去過穆池。而每次從穆池回來的安禾,休息的時間都要比上次更長。
他們共同度過了春夏秋冬,等到院中那棵枯死的樹又發出了新芽,枝丫綠意盎然,繁茂的纏繞着幹涸的樹根,結出了青翠的果子,在綠蔭下吐出酸澀的信子。
阿承坐在床邊,給安禾念着手裡的卷軸。
安禾望向了窗外,阿承順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落在窗邊的一隻白鴿。
“别念了,阿承,我想睡一會兒了。”
“為什麼隻能是你?”阿承扔下了卷軸,“佩生,和我一起走吧。”
沒頭沒尾的,安禾卻聽明白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隻是思索着,片刻擡起了手臂,露出了右手上朱砂一般赤紅的三頭金烏。
“傳說安氏每百年都會誕生一名将領靈力轉世之人,生來自伴異象,雲霞漫天,三頭金烏于身。從生下來的那天起,我就隻有一種選擇,那就是成為神子。母親在生下我後身子虛弱,她離世之前,我每月隻有一天能見到她,但每一次見面,她都會用堅定而溫柔的眼神注視着我,她要我愛子民,要我愛世人,要我用這一生來踐行神子之職。我當時聽不懂,可我現在明白了。過去我曾犯過錯,那次擅離蓬萊島所造成的災禍我已經無法挽回了,可現在還不晚,如果我的存在能讓這裡重回永樂之境,便是終我一生,又如何呢?”
阿承看着面前的安禾,那種無力感又再度襲來,“為什麼不走?蓬萊島待不下去了,為什麼不去其他地方?”
“阿承,這句話我問過你的。”安禾語調緩慢,卻字字清晰,“且不說蓬萊島的子民,你說褚國那麼大,可有你的容身之所?外面有多少人在觊觎着蓬萊島的秘寶,你比我更清楚。蓬萊島還存在,就是一座天然的屏障,隻有留在這裡,才能護得大家周全。我決定要一直留在這了,阿承。雖然沒有辦法親眼看到你和我說過的那些地方,但我會在這裡,等你來見我,等你親口和我講你看到的景色。”
阿承握住了他的手,“如果有一天,這個容身之所出現了,你會跟我一同前往嗎?”
安禾隻是笑着,沒有回應。
阿承攥着他的手更緊了幾分,“褚國那邊來了消息,過段時間我就會離開這裡。”
“這片海的對岸,有比蓬萊島更廣袤的天地,等雨過天晴,等苦難不再,我們就在那裡相見吧,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