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且行很是意外,“這件事不會是你編的吧?”
安禾笑得很溫和,他搖了搖頭,“其他事都是诓你的,可水災是真的,被卷進洋流裡的一家四口也是真的,毫不作為的官府現在依舊存在。”
“張大人,”安禾輕輕地開了口,“如果還能回去,幫幫他們吧。”
“我答應你。”張且行沒有任何猶豫的說了出口,“不論能不能回到容斷堂,這件事我都會徹查下去。”
“好。”
說完這些,安禾似乎是有些疲憊了,他慢慢閉上了眼。
周遭變得一片漆黑,他隻聽見張且行在他旁邊緩緩地問出了一句話。
“那你呢,安禾。”
他不知道張且行在問什麼,隻是沉浸在那片獨屬于自己的夜色當中。
“你替他們訴出了苦難,可你把自己留在了一個所有人都觸不可及的地方。你藏在最深處的過往,又有誰能替你說出來呢?安禾,當初我帶你回容斷堂,不隻是因為你救了我。而是你那近乎要燃盡自己的對未盡之事的執念。可你卻想要身邊的所有人都對你的苦楚視而不見,那太殘忍了。我對于蓬萊島知之甚少,那場對于蓬萊島安氏近乎是滅頂之災的暴動我當年也隻是有所耳聞,我不知道你究竟經曆過什麼,所以現在我連開解你都無從下手。可我依舊希望有人能夠将你從那片看不見的洋流裡拽出來。”
“安禾,不要被自己困住。”
良久的沉默,直到門外傳來了動靜。安禾睜開眼,就見到顧淮從一片月色中走了進來,身上還帶着冷氣。
顧淮的手很冰,冷得他一顫。
他俯下身,一把抱起安禾,順帶把他身上的薄毯也攏到了一起。
門外站着那個患有耳疾的男人,他身邊擺着一個木質的輪椅,扶手處理得光滑幹淨。顧淮把人穩穩的放在了輪椅上,順手替他掖了掖被角。
安禾靠在了椅子裡,朝那個男人問道:“這是你做的嗎?”
男人分辨着他的口型,點了點頭。
“他父親在蓬萊島時就是很有名的木匠,是不是手藝還不錯?”
安禾定定地看了顧淮一眼,沒有說話。
顧淮推起輪椅朝外面走去,男人并沒有跟他們一起。
監牢在虎巍關的西北角,看守嚴備,但見是顧淮前來,就直接放了行。
顧淮一直把安禾帶到了最裡面,隔着一道栅欄,男人被綁着手腳側身躺在草垛上,緊閉着雙眼,身上有被拷打過的痕迹,看上去沒什麼精神。
“半刻鐘時間,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吧,我在外面等你。”
顧淮留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安禾坐在輪椅上,看着他,不知怎麼的,隔着那片栅欄,他好像看到了無數次在夢魇中出現過的自己。
“十五年前,我曾經離開過蓬萊島。可就在那一次,有人趁着神子離島的混亂之際帶走了赤嬰玉。族長一面派出護世衣去搜尋失竊的聖物,一面想方設法來阻止玉天童的肆虐。終于,他找到了對策。”
“安氏一族世代守護蓬萊島,其後人的血脈中或多或少都蘊有赤嬰玉的靈力,以活人作為媒介同樣可以封印玉天童,而代價就是和玉天童一起深埋穆池,不得往生。換句話說,就是在那之後的每一次淨靈之術,都是一場活生生的殉葬。三年,四百零七人,在那場暴動之前,安氏血脈僅存十一人。”
男人睜開了眼,可當他和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對視時,當他看到安禾一臉平靜的講述之時,他不自覺的渾身震顫,“……這和我知道的都不一樣。”
“我猜,是起義軍的說辭吧。”安禾仰起頭,看着男人緊攥的拳頭,他也想用更強烈的話語來講述,可無力感似乎超脫了一切,把他所有的情緒都懸在了空中,他隻得妥協。
“他們是不是和你們說,神子盜走了赤嬰玉,而所有的安氏族人都因此畏罪自裁了?比起祭祀不再靈驗、安氏族人舍生取義這樣的事來說,當時的民衆所渴求的,隻是一處悲憤之情的宣洩口。安氏地位超然,而神子又被捧到了靈使一般高度,卻依舊阻止不了玉天童的災害,不被推翻又哪裡說得過去?”
“不、不是……”男人掙紮着爬了起來,“很多人都是被逼無奈,當時…當時很多人家裡都快吃不上飯了,可卻被下了禁令不被允許出島,已經是窮途末路了!”
“那現在呢?”安禾向前探身,直直看向男人,“那兩個被你們抓走的虎巍關士兵,還有阜陵城那個村子的人呢?他們和這些事、和蓬萊島又有什麼關系?他們怎麼就都死了?”
男人沉默了,眼裡閃過迷茫,可很快就像是想到什麼一樣,決然的開口道:“這個世界本就是弱肉強食,他們活着,我們就會死。您現在說這些又有什麼用?一切都已經回不了頭了。既然想管,當初在我們找您的時候,您為什麼一次面都沒有露過?”
“因為我不是神子。”安禾顫抖着,深吐出一口氣,撇過了頭,不再去看男人眼中的幾近崩潰的神情。
“你們所期盼的神明都墜入了那片無盡的穆池之底,而我,是個親手弑神而後坐享所有榮光的無恥之徒。信仰這樣的人,不怪你們會狠辣至此。要是還對我抱有希望,覺得我能給你救贖的話,你才是真的沒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