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玉,我跟他,不止是朋友……”
那是什麼?山玉還沒反應過來,誰都沒跟她說起過這些事,連江離都少提。她疑惑的問題就要問出口時,卻看到了阿裴落寞晦澀的表情,一瞬間,恍然大悟。
“你們……”她語塞,不知該如何問下去。
阿裴苦笑,看着山玉震驚的眼神,說道:“就是你想的那樣。山玉,本來不想告訴你的,但是總覺得你我二人這多日來相處甚洽,不願意瞞你。你若是想走,就走吧。”
她從前也有一位閨中好友,從小一起長大的情分,可是當她知道了自己和孟伯遠的事後,再也無來往。她是什麼身份?妻不是妻,妾不是妾,外室不似外室,活得亂七八糟讓人诟病。
“我走去哪兒?這麼大的雪,你好忍心趕我走。”山玉說這話時,将手裡剝好的花生推到阿裴面前。
“你不嫌棄我?”阿裴愣了愣,針差點戳到她的手指。
“哪裡就來的嫌棄?不懂你們的規矩,我隻看得到兩人情投意合。”山玉無所謂地聳聳肩。
“可她們都……”都看不起我,都覺得我下賤。
山玉晃了晃自己的食指,驕傲地說:“我可跟她們不一樣,我覺得你好極了,特别好,天上地下絕無僅有的好。”
阿裴手中的走針停了,帶着幾分苦澀地說,“但日子總是要過給别人看的。”
山玉歪着頭,想了想,說道:“若日子是過給别人看的,那江離早就把我趕走了,他那麼在意男女授受不親,怎麼會允許我進他家的院門?”
倒是這個道理,可這樣的江離跟山玉也隻有一個,她不是山玉,孟伯遠更不是江離,她們都出生在世俗中,長在世俗中,最後還是要回歸于世俗。
“不過我還是很生氣!那孟夫人怎麼能這麼對你!”山玉沒忘了這茬,提起來又是心頭火。
“可能她早就知道我跟孟伯遠的事了。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我後來想明白,我若是她,我肯定會比她做得更直接了斷。”這是一部分原因,而另一部分原因,是她有自己的自尊心。雖然她隻是一個賣酒女,但她從不覺得自己氣矮,除了跟孟伯遠的事之外,她不會叫人踐踏第二回自尊。
山玉歎了口氣,她實在看不明白人間的彎彎繞繞,喜歡就在一起,跟門第有什麼關系?還好,她是妖,這些不是她的限制。于是頓時又可憐起面前的阿裴。
“你怎麼不告訴孟公子這件事?若是說了,他也許會為你出口氣!”山玉天真地說。
“出口氣?”阿裴無聲地笑了。他都告訴山玉他們倆隻是朋友,他又怎麼會為自己跟他娘親頂撞?
想來也沒什麼好難過的,他們倆都是一種人,一個要自己的自尊,一個有自己的家世,相愛嗎?答案毋庸置疑,不然也不會分分合合兩年,但是這份愛排在自個兒之後。
“阿裴,這事兒都過去了,以後你一定會遇到一個很好的人!遇不到也沒關系的,我會一直陪着你。”山玉以為阿裴還在難過,握着她的手,企圖讓她的心在這冬夜裡暖和些。
燈下歎紅顔似晚霞。山玉此刻好似面上都發着盈盈的微光,阿裴掐了掐她的臉頰,輕聲說:“謝謝你,山玉。”
“娘親也會一直陪着茵茵!你們倆個說了一下午都說了什麼,快給我也講講!”門簾掀起,是裴母端着木托盤進來了,三碗餃子冒着熱騰騰的氣。
三人圍坐在榻上,裴母年輕,跟她們兩個小丫頭待在一起也有說不完的話,嬉笑聲傳出屋外,院牆邊的梅花攀上牆頭,在寒夜裡送來清香。
山玉吃着餃子,聽着裴母講女兒小時候的糗事,擡頭跟對面的阿裴對視一笑,仿佛在說,你看,這樣的日子,也很好。
與此番景象截然不同的,是孟府大院,孟母的庭院。井然有序的冷清,孟父與孟母早已分房多年,兩座庭院一東一西,中間便是孟伯遠的隐竹苑。
孟伯遠想起很多往事——
十三歲時遠房的一位表姐家中遭災,全家隻活下來她一個,千裡迢迢來投奔孟府。表姐溫柔娴靜,知書達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通,他正是情窦初開的年紀,日日相處中,兩人私交甚笃。有一日被孟母撞見二人在廊檐下依偎着畫畫,從那之後,他的課業突然忙了起來,令他每日焦頭爛額,出不得院門,沒過多久就聽說表姐大病一場,他去看,卻被攔在表姐的院外,說表姐病氣過重,恐染給小少爺。再見表姐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府裡辦了花宴,宴會上表姐立于一陌生男子身邊,周圍都是稱贊二人天作之合的聲音,他那時才知道,表姐定親了。出嫁前一晚,他趁着夜深溜到了表姐的院子,叩開表姐的窗戶,二人已是許久未見,兩兩相顧無言,最後表姐說了聲,良辰,我們都太小了,什麼都做不了,你走吧。良辰是他的字,隻有父母和表姐這麼喊他。表姐一嫁就是千裡之外,從此再無音信。
十七歲時母親身邊來了位臉生的丫頭,被賣進府裡,大家都喚她小桃。小桃是個利落的姑娘,聰慧伶俐,為人直率大氣,笑起來有雙好看的笑眼。小桃領了往他院子裡送東西的差事,一來二去,兩人便熟悉起來,他們倆會一起鬥蝈蝈,會一起爬樹,一起比賽投壺,打彈弓,小桃身上有無窮無盡的活力,吸引得孟伯遠一步步靠近。一次秋日圍獵,他跟着很多富貴人家的公子少爺一起上山,他想着要獵一隻兔子送給小桃。可回來之後,卻沒有見到小桃,下人們說,小桃偷了主子的東西被發現,打了二十闆子扔出府了。她無父無母,本就是被舅家賣進來的,沒有人在乎她的生死,二十闆子,一個尋常男子遇上了都要掉層皮,她一個女子哪裡還有活命的機會? 偌大的涼州,他找不到小桃,連她到底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隻被帶回來的兔子也沒能在府上活下來,沒兩天就死在籠子裡了。
孟伯遠想啊想,又想到阿裴,往事與今日重重疊影,他就站在母親的院子中央,他想沖進去問問母親,您到底想幹什麼?是不是我喜歡的東西,喜歡的人,您都要打碎?您到底,想把我逼到何種境界?
腳步蠢蠢欲動,隻差最後一刻他就要沖進去,可這是孟母身邊的嬷嬷出來,瞧着他喜出望外,“哎呦,給少爺請安,您快進來,夫人正念叨您呢!”
他進房内見到了母親,母親披着外裳,素钗淨面,歲月使她臉上原本淩厲的眉眼柔和了幾分,她正帶着滿臉的慈祥朝他伸出手,“我的兒,這是剛從哪裡回來?冷不冷?”
天地間隻剩下雪落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