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彩香盤過賬目,爽利地蓋好東家印。
天漸熱了,屋子南北開窗,垂挂一層竹簾遮擋蚊蟲,日影斑駁地垂落在地上,蟲鳴鳥叫,樹葉沙沙作響,姜澈小憩醒來,懶懶地倚在長榻上發了會兒呆。
“後廚做了桂花冷淘,沁的是深井水,你要嘗一口嗎?”
姜澈說好,支起上半身快快地挖了一口嚼着又跌回枕頭上。
後窗下頭,鈴铛和玉蘭一人跟前一個人小竹簍,插着脆嫩的蓮苞,星星點點的蓮苞上都是青色的蓮子,這時節的蓮子吃起來水嫩清甜,搗成汁水和蜜水拌在一塊,那更是一絕。
兩人賽着看誰快,剝的數量多的那盤順着小窗口遞給裡邊掙錢的二少夫人,少的那盤兩人一人一半分着吃,沒一會兒滿頭大汗的阿陽從外頭進來往兩人跟前一蹲,趁着不注意,搶着吃上一顆。
“光顧着偷吃,也不說正事,夫人讓你打聽的事情呢?”玉蘭瞪他。
阿陽憨憨笑笑:“已經打聽好了。”
樊彩香讓他隔窗回話就行。
“您家夫人想開的食攤子在咱們鎮上有不少,開的最多也是客流量最大的是在碼頭集,那裡賣苦力養家的人多,開攤子掙得多。
再就是西市大街,離您娘家隔着三條街,卻有一條,那地方做買賣的有個管事頭子号錢三,和商契口的管事是本家,仗着這個,總在街面上白吃白喝還定期收點保護費。”
“再有就是咱們書鋪子在的東大街,那是鎮上鄉長耆老們挂過匾額的,少有混子,但那裡頭做買賣的都得跟鎮上幾大家沾親帶故才行。
咱們姜家在東大街有體面,不愁置辦塊地方,就是東大街太遠,您娘家夫人推個食攤子得走大半個時辰才能到呢。”
樊彩香順窗遞給阿陽一個荷包,賞他這回差事辛勞。
太陽底下奔波這幾天,瞧着他臉和後頸脖子的皮都兩個顔色了。
姜澈:“當時給嶽母置辦房舍都是東院在弄,如今我能走能動,不若給母親騰挪到鎮東這頭來?”
鎮東的房價自然要比鎮西的房子貴。
“東院不太安生,我不太想讓家裡知道我娘想做食鋪子的事情。”
母親趙氏一個人孤零住着,樊彩香讓她空了就來家說話,她說沒有娘家人總來的道理。偶爾樊彩香去鋪子裡巡視,她會特意出門跟閨女見上一面排解孤獨。
時日一長,趙氏惦記起樊彩香之前跟她說過在鎮上開個食攤子的事情。
樊彩香自然支持。
“阿陽,等熱氣下去些,你再往我娘家走一趟,将先前的話跟她說一遍,看看她是什麼意思。”
樊彩香看了看手中的賬本補充道:“記得跟她說我的意思是讓她搬去鎮東住着,攤子開在姜家書鋪不遠處,能互相照料些。若是她問起房舍,就說我有些積蓄,可以給她租個小院,讓她不用擔憂。”
阿陽得了話,晌午在後屋眯了會兒,醒了就去傳話。
再回來時背着個死沉的籮筐,玉蘭和鈴铛幫着他卸下來,往裡一看,一個個青黃的杏子溜圓地裝了個滿。
“樊家夫人說院子裡的杏樹今天成熟早,街巷裡的孩子們跑進跑出不知從哪兒搬了個小梯,趁着天黑從牆頭上偷摘了不少。她怕再過幾天就被摘光了,今兒和喜鵲頂着陽頭都摘了,這一籮是讓我背回來,叮囑您不要小氣,給一大家子都分分。”
後頭的話,阿陽模仿起趙氏的口氣,幾個婢子們都在笑。
樊彩香也無奈:“幾個酸杏,我還不至于那般小氣。”
額外挑揀了已經泛黃熟得軟乎的,給老夫人東院還有上房住着的婆母送去,阿陽辛苦也得了一筐給家裡提回去,鈴铛和玉蘭耐不住酸,把分到手裡的幾顆全都給了廚娘,廚娘照顆全收,她有個孫兒貪嘴就喜歡吃些有味道的。
大蒲葉子盛好的一盤杏子送來,沈氏随意賞給下人。
老夫人挑着吃了一顆,身邊人嘗過,酸硬的幾顆切成片曬到竹籃篾上曬成杏幹。
胡氏不太熱情地吩咐人接過杏,伺候的人給她切成小塊送到小幾上,她一邊用叉子叉果肉,一邊支起耳朵聽阿陽給兒媳婦回話。
阿陽:“您娘家夫人說不好再勞煩親家,讓您不用管她怎麼開食鋪子,街巷裡有個跟她交好的鄰居,看樣子兩個人要搭夥一塊做買賣呢。”
胡氏眉頭松開,就怕兒媳婦娘家不懂事,他兒子才起了山就大招大攬地往上湊,那可别怪她追究之前兒媳婦犯下的錯了!
樊彩香聽了阿陽的回禀,原想着端午後回娘家再勸勸,她娘倒是痛快,兩日不到就支起攤子了。
阿陽:“在西市大街,兩家湊錢租在街尾的一個牆角,地方不大,隻能支起兩張桌子,但樊夫人的湯香,味道順風一轉,好些食客專門多走幾步進巷子裡呢。”
這倒是一樁好消息。
樊彩香抽空去了一趟西市大街,遠遠瞧着她娘跟一個眼熟的婦人在個攤子前忙活得熱火朝天,就連自己走近打招呼都沒能停下步子來安頓,趙氏忙得一頭汗,見了閨女笑了笑,手裡拌醬粉的動作不停:“什麼時候來的?”
樊彩香還沒說話呢,趙氏當一聲把木瓢裡的拌粉倒到一個碗裡,快步送到一個食客跟前:“二兩粗拌,肉哨加蔥加蒜!”
響亮的一嗓子,食客樂呵呵地說正是,筷子攪和幾下,呼啦啦吃得很香!
“嬸子,我的一兩湯素面好了沒?”
趙氏說快了快了,“鍋裡頭就是!”
樊彩香見她太忙,尋了攀帶束好衣袖,幫着收拾食客吃完後的小桌,這一忙再仰臉看天,已經快天黑了!
鎮上實行宵禁,食客漸漸少了,趙氏給閨女和伺候的玉蘭、跟來的小厮阿陽弄了吃的,幾人匆匆吃完就往家裡趕。
“你回家,就說今晚我在娘家睡了。”
吩咐過阿陽,樊彩香幫她娘推着小攤車就往家去。
到家才點燈,外頭咚咚的更鑼脆響。
母女兩個坐在炕頭上,掙錢了,趙氏舍得燃燭,窗台上點了一個,炕頭的小矮桌還亮着一個,嘩啦啦的錢袋子解開,一倒,銅闆流了一炕頭!
趙氏喜滋滋地一個個撿算着,樊彩香端了熱水進來,“娘,累了一天,泡泡腳!”
又問:“今兒掙了多少?”
趙氏嘿嘿笑了:“刨去給鄰居家的雇錢,還有炭柴水食材等,今兒一天掙了有一百來個銅闆呢!”
薄利多銷,其實掙的都是辛苦錢。
樊彩香看着她娘神采奕奕,知曉她有了事情做,尤其是靠着自己雙手養活自己,讓她的生活又煥發了生機。
“西市大街,說是有個叫錢三的,娘,你見過嗎?”
趙氏泡着腳點頭,“是西市大街的管事頭子,人生得很可惡,傳言他手底下有過人命官司呢!”
“該打點的錢别小氣,旁人家怎麼給,您就怎麼給,别為了幾個銅闆惹上這人。”
樊彩香叮囑一句。
這點上,趙氏很有經驗。
從前在家時開鋪子,那時有男人當家,便是如此遇上些街邊混子,大家給什麼行錢他家就給,不做那出頭椽子。
隔天,樊彩香要走,趙氏從箱子裡翻出個包袱遞給閨女:“女婿上了初選錄,很了不得的事情。娘手頭沒什麼體面的東西,就一點針線活能拿得出手,這一雙鞋墊子我是照着女婿腳印做的,保準合适,是娘的一點心意。”
那鞋墊子上繡了節節高升好意頭的圖樣,翠綠可人,針腳細密,樊彩香代丈夫給娘說了聲謝謝。
如此親娘的事情得了着落,心安不少,出門時隔壁嬸子已經等在門口,目送兩人推着車子拐上大街,她才往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