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仍是風緊雪深天氣。武大自去街上兜攬生意。婦人睡到日頭快上了中天才起,沒情沒緒,懶怠大烹小割,胡亂打發迎兒吃了中飯。娘兒倆個做了一回針黹,并肩立在簾子底下看雪。
迎兒道:“娘,昨日對面站個和尚,在那裡念經敲木魚讨錢,丁丁當當鬧了一日。今兒個怎生不見了?”
一語道中潘金蓮心病。呆了一會,道:“你也看見他來,是不是?卻不是我一個害了眼病。”
迎兒道:“那般長大一個和尚,怎看不見?李三娘子布施和尚,娘還同她說話兒來。我親眼瞧見。”
潘金蓮沉吟一會,搖搖頭道:“咄咄怪事!算了,管他是神是鬼。”将此事丢開,拿塊帕子包了頭發,領了迎兒,一徑來武松房中收拾。
這房中昨日她并不曾進來過。一推門之下,見得房内空空蕩蕩,武松的行李物事俱已搬空,桌上殘席也已收拾幹淨,四下并無匆促搬遷之貌,半點紙屑布頭也無,隻剩一桌一凳,一隻火盆,一雙新做的雙臉兒絲鞋,鞋尖并齊,整整齊齊地擱在炕頭。
金蓮心中宛若被刺了一下,拾起捧在手裡,定睛看時,鞋底潔淨,未沾塵土,想是主人珍重,做得後一直未舍得上腳。
迎兒哪懂她心事,在一旁笑道:“二叔好不愛惜物件。我瞧這雙鞋我娘做了半個月,光是尋鞋面兒就尋了幾日,好容易才比着我二叔那件鹦哥綠的襖兒尋到一般顔色的布頭。他倒好,這般輕輕巧巧地撇下了,也不帶走。”
金蓮猛的臉上發燙,将鞋往地下一丢,罵道:“管他帶不帶走?說得倒像誰稀罕給他做鞋似的。”
迎兒見她這般,倒是吓了一跳。生怕又挨打,期期艾艾地道:“娘,我又說錯話兒啦?吃你老人家罵上兩句也成,隻求别打。”
金蓮氣惱道:“誰打你來!”
迎兒聽她聲氣不似要打,放下心來,上前将鞋撿起,拿在手中撣去塵土,笑道:“我娘針線真好,又密又勻,跟布機紮的也差不多。二叔這鞋也忒費手工了!一隻鞋船兒似的,倒好裝上我娘兩三隻鞋兒。”被金蓮一聲喝了出去,道:“去!上街替我買半斤姜去。”
支使開了迎兒,長歎一聲,動手打掃起來。說是灑掃,實則武松走時領了士兵,已将房中打掃得幹幹淨淨,并不似普通搬遷後兵荒馬亂。金蓮灑掃一會便沒趣住了手,撐掃帚立了一會,無精打采地出門往堂屋裡來。
退至堂屋中,順手将掃帚于牆邊一倚,摘下頭巾。一轉眼時,卻愣了一愣。進門神龛旁壁上挂了一套氈笠,正是武松平時頭上慣戴物事。吃了一驚,還以為看錯了,揉眼睛走近細看時,上頭尚帶新鮮雪片痕迹。
金蓮心中驚疑,納悶道:“咄咄怪事!那天他不是明明戴走了麼?”
仔細回想時,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昨日見沒見過這東西挂在門口。順手撩簾子一瞧,眼見窗外雪又潑潑灑灑下了起來。
自己道:“男子漢沒這東西,下雪天怎生出門?”待要叫迎兒上衙門給送了過去,連喚幾聲不應,才想起小丫頭已被支使出門了。算算時候,丈夫歸家還早,無奈之下,跪在凳上,将氈笠摘下。
平日武松出入家門,這是他身上見慣的一樣物事,一頂範陽白氈笠,有年月了,使得甚舊,卻收拾得幹淨整潔,甚見愛惜。帽笠邊緣微有破損,内裡也磨破了幾處,露出内襯線頭。潘金蓮呆了一會,身不由己,取過針線,于桌邊坐下,飛針走線,将風帽内破損逐一補綴起來。
她心緒頗不甯定,平日閉着眼睛能做的活計,最後幾針卻也不知道穿到哪裡去了,鬼使神差,一針紮上手指。“嗳呀”一聲,低頭看時,血珠滲出,轉瞬被帽氈吸了進去,白氈上泛起一點猩紅。急忙拿手巾蘸水擦拭,一點血色卻怎麼都不肯褪去。
她愣了一會,賭氣丢開,俯身咬斷線頭,貼近時忽嗅見武松身上氣息,年輕男子幹幹淨淨的甜香。臉上一熱,扯過油紙,胡亂将氈笠一頓包起,想了一想,将那雙絲鞋也拿了出來,一齊包了。
見迎兒仍舊未歸,套上一雙小小油傍靴,披個披襖兒,打了一把傘,拎了油紙包裹,托付隔壁王婆看家,沖風冒雪,獨自往縣衙行去。
卻說縣衙裡那日大雪無事。一個皂隸姓李,人人都喚他作“李外傳”的,平日裡無甚本事,隻靠拉扯些閑人官司、攀附衙門裡長混日子。這日衙門清靜,此人也無公事好去兜攬,落得百無聊賴,倚在門口看雪。
卻是好一場雪!但見銀妝世界,江山盡白。一個燈人兒也似的美人,一身缟素,撐一把傘,影影綽綽,自大雪中袅袅婷婷地走了來。李外傳不由得呆了一呆,心道:“莫不是青娥素女下降?”
卻聽聞燈人兒開了口,道:“官人生受,替奴家打聽一個人。”
李外傳定睛看時,這燈人兒卻是買炊餅的武大家娘子,身上缟素也非魯缟齊纨,隻不過肩頭披的一件防雪披襖兒,已洗作了灰白色。暗笑自己一時眼花,迎上前去,親親熱熱地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武家大娘子。雪這般大,一個婦道人家出門作甚?”
潘金蓮見他态度親狎,自家把頭低了,道:“俺丈夫差奴來給衙門裡武都頭送件物事。生受官人,進去尋我小叔出來說話。
待得聽清楚她前來尋誰,李外傳态度果然放尊重許多,應了一聲:“娘子少待。”飛也似地去尋武松。
這日衙門清閑,武松正坐在後廳,同幾個同事向火,說些閑話。聽見腳步聲,擡頭一看,見是李外傳趕了進來。有人便搶白道:“風風火火的做甚,是有剛出鍋的炊餅等着你去搶麼?”
李外傳笑道:“賣炊餅的卻不是我。武二哥快去!外頭有個嬌滴滴的大娘子,頂風冒雪,來送物事與你呢。”
武松吃了一驚。三步并作兩步搶出看時,前廳倚門立着一個嫦娥似的女人,臉朝外望了空中飛雪,聽見腳步聲響,轉頭向這邊看來。
潘金蓮喚了一聲“叔叔”。叔嫂二人一時相對無言,空中飛雪紛紛揚揚,挦綿扯絮,亂舞梨花,下得正緊。
潘金蓮一路走來,雪地裡一雙小腳一步一滑,跌跌撞撞,擔驚受怕,吃了無數苦頭,憋了一肚子火。本想冷言冷語,譏刺上他幾句,不想見了武松自廊下大踏步而來,雙肩披戴雪光,一肚子氣卻又煙消雲散了。剛剛路上想好的一篇風涼話竟然不能出口半句,解開油紙包兒,手托了氈笠,無言遞過。
武松見她遞來的竟是自家氈笠,又是吃了一驚:“這兩日我翻遍行李,四處尋它不得,隻說是丢了,大雪天氣,出門都不便當。誰想竟然落在我大哥家中?可我那日出門,明明記得伸手去摸氈笠。怎會失落?”
心頭疑問無數,然而倉促間來不及多想,雙手接過,道:“深謝嫂嫂。”
潘金蓮聽得這一句,眼圈兒頓時紅了。扭開頭去,道:“雪大。你進去罷!我走了。”拿起倚于廊下的油紙傘,撐了開來。
武松是個硬心直漢,然而瞧見她身形嬌怯怯的,悄立于廊下,朔風飛雪撲打肩頭單薄衣衫,卻也頗覺不忍。喚住道:“嫂嫂且住。雪大路滑,等雪小一些再走。”
見潘金蓮低頭不語,道:“武二剛搬了來,下處還沒收拾出來,腌臜得很,無處下腳。這裡也沒個清淨地方能請嫂嫂坐的。先上偏廳歇一歇罷。”
潘金蓮見他話裡話外俱透着冷淡疏遠,并非真心相邀模樣,心中有氣,本想賭氣拒絕,然而一雙腳被凍得發痛發麻,也隻得忍氣吞聲,将傘收起,随在小叔身後走入。
武松尋了個無人偏廳,将門敞開,先請了嫂嫂進屋。金蓮默不作聲,将傘往廊下倚了,俯身脫了油靴,腳下一雙大紅弓鞋已被雪水浸透,成了紫黑顔色。武松未說什麼,起身出門,半晌掇了一盆炭火走回,将火盆往嫂嫂身邊擱了。
潘金蓮低聲謝了一句,俯身向火,将凍得發紅的一雙纖手擱在炭火上方烘烤。
武松讓了嫂嫂上座,自己卻掇一條凳子,往門邊獨個兒坐了,敞着門簾,半邊身子露在廊下,寒風盡數頂在他胸膛之上。潘金蓮明白他是避嫌,也不說破,默然向火,自顧自烘烤鞋襪。
李外傳在門外倒已經來回走了有兩三趟,探頭探腦向内張望,踅至第三趟,搓手道:“都頭好不知事,這般敞着門,豈不把人給凍壞了?要不俺去弄壺熱酒,給嫂嫂暖暖身子?”
武松知他是别有用心,一句話不輕不重地擋了回去,道:“哥嫂我自知款待,不勞兄弟費心。”
李外傳碰了個軟釘子,悻悻然铩羽而去。潘金蓮把這些都瞧在眼裡,忽而冷笑一聲,道:“我知道你怎麼看我。”
武松微微一怔,仍是背向了她,低了頭道:“嫂嫂這話,我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