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道:“你臉上怎麼回事?”
武松額角一處新鮮淤傷,聽她問起,自己伸手摸了一把。她手上沾得有濕面,剛剛粘在他前額,他也未去管它,任它漸漸風幹了,刺着皮膚,有一些異樣。這會兒借着一擡手的當兒給它揩去了。
他道:“适才天黑了,把另一個人錯認成你。不合同她家男子漢争吵起來,動上了手。”見金蓮另起一口大竈,便走去幫着燒火。金蓮也就放手,将竈火讓給他照料,回身自去忙碌别的。
她手下擇着菜,半惱半笑地道:“認錯人也就罷了。怎麼還同人家男子漢合氣?”
武松半跪着升火,給倒灌煙氣熏得扭過頭去,嗆咳了兩聲,道:“那人非說我調戲良人婦女。不合趕上我心中焦躁,說不多兩句,就動上了手。”
金蓮歎道:“你這個人,當真受不得半點委屈——火候差不多了。柴便不必再添它。”
武松便住了手,道:“倒是不曾認真打了起來。我不曾吃虧。”
金蓮失笑道:“認真打了起來,吃虧的還能是你?便是她男子漢今日造化低,不長眼撞在你的手裡。”
武松未答,拍去手上煙塵,直起身來,看了一眼火勢,道:“我一直說哪天有空,尋個工匠來瞧一瞧這口竈,改一改煙道,總是忘記。”
金蓮道:“真要尋了泥水匠來,你叫他也就手兒修修後院茅廁台階上磚頭。今年雨水多,塌了幾塊。”
武松道:“這個容易,改天我自知理會。”拎過錫壺,舉壺飲了一口。金蓮見了道:“這是前日的殘酒,吃不得了。”自武松肩膀上探過身去,将他手中酒壺取過。
她這一句話脫口而出,并未多加思索,待得省過味來,二人都愣了一愣。幸而油鍋這時已然烹熱,如箭在弦,金蓮遂傾了蛋液下鍋,激起唰拉一響,一番忙亂,将這一瞬間的尴尬打岔了過去。
油鍋噼啪作響,她于這動靜當中問了句什麼。武松未嘗聽清,問道:“什麼?”金蓮提高聲音道:“你臉上的傷,要不要緊?”武松道:“不要緊。”金蓮便不再問,自去案前擀面。面鹵在火上炖煮,八角蔥姜馥郁香氣逐漸飄散出來。
她切着面,忽似想起什麼,問道:“你不曾上我媽家去尋罷?這事要是叫她老人家知道了,又是一場官司。”
武松道:“不曾。我猜想你多半不在娘家。”金蓮倒是一愣,道:“你怎的又猜得到這些?”武松略一遲疑,道:“你受了委屈,斷然不會去尋你的母親說。這我卻還省得。”
金蓮不防被他說得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借着下面入鍋,将鍋蓋一揭,一股白氣蹿起,便掩蓋了過去。
武松仍舊對了竈火。忽的道:“你臉上的傷,是他打的?”
金蓮不置可否,道:“是又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你還能找他拼命不成?”
武松道:“不必我同他拼命。我不信這世上便沒有王法。”
金蓮失笑道:“叔叔快别說這樣話。你打得了老虎,卻動不了西門慶大官人。他在這清河縣裡,手眼通天的人,誰敢動他?”
武松道:“他不當對個婦道人家動手。”
金蓮道:“打女人不對?那天你可不是這麼說的。‘我武二眼裡認的是嫂嫂,拳頭卻不認的是嫂嫂!’”
武松被她說得一窒,一時無辭以對。金蓮也沉默下來。隔了一會,道:“我也不是生來就是你武二的嫂嫂,你哥哥的妻子。倘若我不願意再在你武家了呢?你待如何?”
武松沉默一會,道:“嫂嫂若是在武家受了什麼委屈,不妨告訴我。武二并非掀天揭地的人物,可武家的事,我自理會得。”
金蓮冷笑一聲,道:“說得容易。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你一個嫡親兄弟,斷得了什麼?”
武松便不言語。金蓮道:“這話你不願意說,奴替你說了罷:奴婦人家,能有什麼了不得的難處?恪守住婦道,萬事挺上一挺,天大的事也就挺過去了。——可要是我不願意再守了呢?”
武松皺眉道:“嫂嫂這番話自哪裡來?”
金蓮道:“你不想我說,我偏要說。你當我是沒有七情六欲。人之常情,我卻都有。倘若這般便掙得□□二字,那我也沒話說。你總說‘籬牢犬不入’,這話倒也不算空穴來風。就是剛才,在那廟裡。你若是來得再晚了一些——”
武松不待她說完,喝一聲:“嫂嫂自重!”将她打斷。他沒有擡頭,緩緩地道:“嫂嫂适才想必受了驚吓。武二敬重嫂嫂,你的這些話,我不計較。”
金蓮歎一口氣,道:“鹵快糊底了。收火罷。”
武松一時未反應過來,擡頭瞪了她,睜了眼道:“怎的?”
金蓮揚一揚頭,道:“爐子。你果真不會簇火。别再大火催它了,蓋上罷。”武松明白過來,依言掩了爐膛蓋子。
金蓮揭起鍋蓋,以長箸挑出兩碗面,将烹熟的面鹵折在一隻海碗裡,配幾碟小菜冷盤,一道掇作一隻托盤,端了過來,往竈台旁擱了。道:“酒便要現燙。剛剛奴不想起來。你兩個心裡要吃杯酒,奴待會兒燙得給送了來。”
武松不應。默然片刻,道:“我有東西給你。”
伸手入懷,摸出個小小布包,揭了開來。隻見裡頭包着一對簪子,簪頭刻一株金玲珑青松,番石青填地,式樣雕工雖不足觀,渾金足赤,透着一股樸拙氣息。金蓮于他手中看了一眼,詫道:“叔叔這是作甚?”
武松道:“現今住着這棟房子,我才曉得,是嫂嫂當掉了钗環,銀錢交與我哥哥典下來的。”
金蓮蹙眉道:“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武松微微一頓,道:“你别管是誰告訴我的。”
金蓮便明白了,點頭道:“你去打聽過了。怎麼?街坊鄰居,他們都說了我一些什麼?”
武松被她一語道破實情,有一些下不得台。搖頭道:“并沒有說什麼。不過都說你小時懂事,有個好父親,做得一手好針黹。”
金蓮笑道:“是啊,多虧了我父親,奴才有一門手藝傍身。”
說話間摘下鬓邊半凋榴花,随手撂在竈邊,于武松手中拈起一根簪子,往發髻上試戴了。左右卻無鏡子,遂向廚房水缸内俯身照了一照。
廚下一盞昏暗油燈,影影綽綽,映亮她嬌柔面容,倒映缸中,是浮在黑暗水面上的一朵蓮花,簪頭一點微黯青光便是花瓣上停駐的蜻蜓。人比花嬌,這朵花卻不在笑。她榴花一般火紅的嘴唇邊沒有笑意,神色有一些怔怔的,不知道在想着一些什麼。
她出一會神,微微一笑,道:“不錯。總比掐花兒戴強!庶不叫人笑話。”
武松道:“這對簪子是問隔壁銀鋪打的。制好有一段時日了,不合姚二郎會錯了意,是照了我名字打的式樣,故而一直不便拿出來。本說甯肯貼些工錢,熔了另打一副,誰知他一直忙不過來。現下還是先給了嫂嫂。這算是我哥哥欠你的。往後有了别的,再慢慢的還。不然男子漢大丈夫,住着妻子銀錢典來房屋,沒的叫人笑話。”
金蓮聽了這話,卻笑起來。道:“你哥哥欠我的钗梳鞋腳,要你做弟弟的替他還?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武松道:“總得有人來還。”
金蓮便低了頭,将那一朵半凋的榴花拾在手裡,擱在手心裡,慢慢地揉搓着,微笑道:“倒也不是不行。隻是你哥哥可還欠着我别的東西,怕說出來你還不上。我若是像你說的,自個兒尊重自個兒時,這東西便也不能要了你的。叔叔自家留着罷!”
丢開殘花,發間拔下簪子,往武松懷中一擲,掇起托盤,往外走去,呼喚一聲:“大哥,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