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梁山泊忠義堂上,一百單八人聚齊,号令已定,各各遵守。
宋江自盟誓之後,一向不曾下山。不覺炎威已過,又早秋涼,重陽節近。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會衆兄弟同賞菊花,喚做菊花之會。但有下山的兄弟們,不拘遠近,都要招回寨來赴筵。
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給散馬、步、水三軍,一應小頭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團兒吃酒。且說忠義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頭把盞。堂前兩邊篩鑼擊鼓,大吹大擂,笑語喧嘩,觥籌交錯,衆頭領開懷痛飲。諸人各司彈唱娛樂,不覺日暮,宋江大醉。叫取紙筆來,一時乘着酒興,作《滿江紅》一詞。寫畢,要一支琵琶獨奏。
樂和道:“武大嫂彈得好琵琶。”宋江大喜,着人去後堂女眷席上相請。金蓮出來,看了詞道:“我琵琶上恐不及樂哥兒。《滿江紅》這樣雄壯武曲,婦人氣脈,翻不動他。”
宋江遂命樂和獨唱。唱道是:
喜遇重陽,更佳釀今朝新熟。見碧水丹山,黃蘆苦竹。頭上盡教添白發,鬓邊不可無□□。願樽前長叙弟兄情,如金玉。
統豺虎,禦邊幅。号令明,軍威肅。中心願平虜,保民安國。日月常懸忠烈膽,風塵障卻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樂和唱這個詞,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隻見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們的心!”一時間堂上靜默無聲。黑旋風睜圓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鳥安!”隻一腳,把桌子跳起,攧做粉碎。
宋江大喝道:“這黑厮怎敢如此無禮!左右,與我推去,斬訖報來!”話猶未了,忽聞一聲嬌呼,卻是金蓮跌在地下,手中一盤茱萸盡數傾翻,紅肥綠瘦,散落一地。
衆人俱吃了一驚,亂着上前攙扶撿拾。混亂當中,柴進吳用等幾個挺身上前,跪在宋江面前,告道:“鐵牛酒後發狂,哥哥寬恕!”
宋江答道:“衆賢弟且起。”親自下座,前來慰問。金蓮埋怨道:“都怪吳學究多事,非得抓奴家的差,教我送茱萸上來,殊不知奴家腳小,走不穩路,不合給鐵牛唬了一跳,閃了腳。”
宋江問:“跌着不曾?”金蓮道:“跌倒不曾跌着,隻怕攪了哥哥盛會。”
宋江道:“不曾跌着便好。”金蓮扶了小叔手臂立起,嫣然一笑,道:“走卻是走不得了。”宋江道:“武二郎,送你家嫂嫂回去歇息。把這黑厮推去監下。”
衆人皆松一口氣。有幾個當刑小校,向前來請李逵。李逵道:“你怕我敢掙紮?哥哥剮我也不怨,殺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說了,便随着小校去監房裡睡。宋江教将茱萸分予衆人。自家鬓邊亦簪一枝,坐在堂上,不覺酒醒,忽然發悲。
武松伴了金蓮出得堂去。走了一段,便收住腳步,道:“嫂嫂能走?”金蓮道:“能走。”武松道:“恁的,我還回去。”金蓮嗤的一笑,道:“叔叔心腸這般剛硬。我不曾真的摔壞,你便撒手不管了?”武松道:“弟兄們還在堂上。”金蓮道:“我曉得的。你隻陪我到家門口便了。”
武松遂送她至家門口。道:“武二去了。嫂嫂放心。”金蓮道:“你去罷。隻吃酒,話便少說。”武松道:“我理會得。”一徑去了。
走回忠義堂上。宋江正說話,看見武松歸回,便叫着他道:“兄弟,你也是個曉事的人。我主張招安,要改邪歸正,為國家臣子,如何便冷了衆人的心?”
魯智深道:“隻今滿朝文武,俱是奸邪,蒙蔽聖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幹淨?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宋江道:“衆弟兄聽說:今皇上至聖至明,隻被奸臣閉塞,暫時昏昧。有日雲開見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赦罪招安,同心報國,竭力施功,有何不美?因此隻願早早招安,别無他意。”衆皆默然。當日飲酒,終不暢懷,席散各回本寨。
次日清晨,衆人來看李逵時,尚兀自未醒。衆頭領睡裡喚起來,說道:“你昨日大醉,罵了哥哥,今日要殺你。”李逵道:“我夢裡也不敢罵他。他要殺我時,便由他殺了罷。”衆弟兄引着李逵,去堂上見宋江請罪。
宋江喝道:“我手下許多人馬,都似你這般無禮,不亂了法度!且看衆兄弟之面,寄下你項上一刀。再犯,必不輕恕!”
李逵喏喏連聲。宋江點起十數名頭領,道:“你們随我來。”入内室坐定,叫奉上茶來。開口問:“武大嫂好些?”武松道:“好些。這兩日都在繡坊。”宋江道:“今日召集諸位兄弟前來,不為别事。”阮小二道:“哥哥不必繞彎子罷!有話直說。”
宋江道:“甚好。便是為昨日招安事。宋江招安,别無他意,隻為兄弟們謀個前程進身。怎的就說冷了兄弟們的心?”
林沖道:“卻不是兄弟們疑心哥哥用意。昨日師父已說得明白,朝中奸黨橫行,蒙蔽聖聽,無有半個明白人在。便是僥幸招安成功時,又如何能指望這等奸人狗官善待兄弟?隻怕到時候苦苦相逼。”
宋江道:“我等聚義,隻憑‘忠義’二字。隻要有心中這二字在時,宋江便行得端,坐得正,随他怎說,心中不半點有愧。”
阮小二發作道:“忠義忠義,往日隻道是‘聚義’,如今卻成了‘忠義’!義是兄弟間的。哥哥的一個‘忠’字,卻是對誰?難道隻是向着皇帝!”
宋江道:“你們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我要招安,豈是為了自家一頂烏紗頂戴?宋江無妻無子,便是做了官時,又圖落個甚麼?隻為了叫兄弟們改邪歸正,日後過了明路,一刀一槍,謀個進身。便不為封妻蔭子,也圖個日頭底下,清白體面過活。”
李俊道:“哥哥好情分。且想得這般長遠,叫俺們感激涕零。兄弟們哪個不是走投無路,被逼上山來?托二位哥哥情面,這些年在山上逍遙自在,弟兄們飲酒吃肉,快活無比,神仙來了也不換。晁天王去後,山寨諸事便都在哥哥一人身上。哥哥把一座山頭管束得如一座桃花源也似,不傷百姓,不損民财,‘梁山泊’三字,山下哪個百姓不稱頌!為何非要招安?寄人籬下,仰仗人鼻息過活,哪點體面!哪裡清白!”
吳用道:“兄弟們盡皆是俯仰無怍,無愧天地之輩,這山頭卻不是人人都能清白體面過活。倘若哪天彈盡糧絕,誰能擔保約束得手下人馬,個個都守住底線?誰能保得個個都不輕舉妄動?”
武松不曾坐,抱臂貼牆而立。聽見這裡發話道:“我隻有一句話問哥哥。‘替天行道’四字,替的天是甚麼天?行的道又是甚麼道?”
宋江不答。發一會怔,長歎一聲,道:“真人面前不說假話。兄弟們看宋江,隻看宋江是不是真心。可我看整座山頭,是看一日吃多少米、燒多少柴,使用多少銀錢。武二郎,回去問問你的嫂嫂。巧婦怎為無米之炊?我有一山兄弟活路要顧。不招安時,活路卻在哪裡?”
武松道:“不是剛剛打下了東昌東平二府?”
吳用搖着頭道:“杯水車薪耳。以如今梁山人馬之數,便倚兩座州府官庫之富,不過勉強支撐得過半年。”
李俊道:“便不能由俺們自家耕種?”阮小七也道:“俺們有人有船,本來也是吃一口水上飯的。卻不能向江湖河海裡從新讨些生活?”
吳用失笑道:“說得輕巧。魚便打得,梁山上何來耕地?難道要我等去同山下農民争奪土地?還是強取豪奪?若是這般,咱們同官家大頭巾人又有什麼分别?再說了,便是有地可耕時,如今弟兄們個個皆慣了做這等沒本錢買賣。多少人還願意回去土裡刨食,吃這碗辛苦飯的?當初多少人上得山來,不就是為了不吃這碗土裡飯食?武行者,這一屋子人裡頭,單你一個是拿過鋤頭,種過地的。你自己摸着心口問一問,便是你願意回去種地時,你驅使得動多少弟兄?養得活多少人口?”
武松默不則聲。魯智深睜起眼睛來叫道:“何必煩惱!做張做勢,為這等事,做出這許多鳥情态來,不似個男子漢模樣了!既是為一碗飯沒有着落,大家不争這碗飯就是了。招安不濟事!灑家也不争這星鬥功名。大家趁早散夥,各自回各自山頭,各自謀各人衣食前程去罷!”
吳用冷笑道:“散?散便容易。今日在座諸公,人人皆不願招安,卻不是人人皆似你們這般。一旦散了,你不願招安,明日他招安了,便接了朝廷文書,來剿你的匪。今日放他各奔東西,明日他便穿了紅袍,來割你的頭。我隻問一句:誰能保得咱們中間無一人願意招安?便是頂得住一時,再做個草莽,朝廷來剿,活不下去時,誰又能保得住,不會為了兄弟,接下一紙招安诏書?豈不聞聚是滿天星,散是一團火!一旦星散,保不齊便是兄弟阋牆,手足殘殺局面。誰敢保麼?”
衆人皆不言語。宋江道:“今日這些話,我也不能對旁的人說。對旁人宋江便隻可言道‘忠義’二字。對你們我卻敢說‘糧饷’二字。四萬七千條性命,一日一糧,一月一饷。倘若諸位手下弟兄們能夠餓着肚子打仗,宋某便不謀求這份诏書。若辦不到時,遲早隻好低一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