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蓮奇道:“這裡和尚卻不是師兄同門?”
魯智深哈哈大笑,道:“甚麼鳥師兄,鳥同門!想當年灑家醉打了五台山門,給恩師薦在大相國寺,隻說來了便做個都寺監寺,誰料分付俺去酸棗門外嶽廟看管菜園子。”
武松道:“倒和張青哥哥做個同行。”
魯智深道:“灑家這樣性如烈火,哪裡種得了地!反遇着林沖被高太尉要陷害他性命。俺路見不平,直送他到滄州,不想那兩個防送公人回來對高俅那厮說了,這直娘賊恨殺灑家,分付寺裡長老不許俺挂搭,又差人來捉灑家。吃俺一把火燒了那菜園裡廨宇,逃走在江湖上,戒牒也吃扣在寺裡。”
金蓮聞言頓時急了。頓足道:“不好,不好!”
魯智深一呆,道:“怎的不好!”
金蓮漲紅了臉兒道:“奴家剛剛在寺内供了一處牌位。誰知你們相國寺裡這麼些冒牌和尚?動辄起心害人。牌位供在他這裡,隻怕給死人燒奠的漿水紙錢不到口裡,先給寺裡秃驢搶了去!”氣忿忿的,便要去興師問罪。
魯智深道:“大嫂休慌!大相國寺香火卻是靈驗得緊。常言道得好,看佛面不看僧面,否則似俺這般酒肉不忌,殺人放火,怎的也做個和尚?”
金蓮回嗔作喜,笑道:“這話也是。”
武松問:“誰的牌位?”
金蓮道:“周小雲的。——師兄,後來你戒牒卻怎的取回?”
魯智深道:“俺落草後才回東京一趟,将戒牒取回。卻不是上天注定?這般一耽擱,山中才遇見大嫂。說起當年,高俅差人來捉,幸得菜園子裡一夥潑皮通報,不曾叫灑家着了那厮的手,上一回往返倉促,不曾見着,灑家倒有心去望他幾個一望,也好謝他舊日一場情分。你兩個不樂意去時,自逛東京便了,梁園雪霁,鐵塔行雲,好些去處。”
金蓮道:“去來!我們同師父去。”
魯智深道:“最好!最好!”領了二人,一徑自潘樓街上投北而去,自舊酸棗門出城,跨過清晖橋,走完新酸棗門大街,便至外城。
出得城來,天高雲淡,荒煙蔓草。魯智深在前領路,一氣走到一片荒地上來。這一片地塊卻遼闊。四下裡畦不似畦,壟不似壟,胡亂栽些油菜蘿蔔,瘦弱零星,野草叢中有氣無力掙紮。遠處一兩棟破屋,有些火燒痕迹,圍着兩堵頹敗石牆,一口糞窖仰天敞着。牆邊一株老大槐樹。
魯智深駐足道:“是這裡了。”話猶未了,牆邊一鑽鑽出個潑皮來,見了幾人來到,唬了一跳,呆着臉,盯着魯智深臉上隻顧瞧看。看了一眼,便嚷起來道:“卻不是智深師父麼?”
魯智深道:“正是灑家!正是灑家!你卻不是張三麼?”
那潑皮搶将過來,倒頭便拜。智深一拽拽将起來,道:“怎的就你一個?”張三扭頭發一聲喊,喚出一二十個潑皮來,見了魯智深,個個俱吃了一驚,悲喜交集,上前相見。一個個都道:“不合當日高俅那厮差人來捉。我們都道師父走不脫了!後來幸而聽說不曾得手,上了梁山。誰想今日還能活着相見!都怪薛霸、董超兩個公人,狠毒異常。”
魯智深道:“這兩個性命如今卻也吃人壞了!”将情形簡單說了。衆潑皮齊聲道:“卻不是天道好輪回!這兩位敢是師父熟人?”
魯智深急忙喚衆潑皮上前,同武松二人厮見,道:“這二位亦是梁山人。”衆潑皮見了武松長壯英武,金蓮嬌俏可人,都不敢十分直視,隻把眼來偷觑。交頭接耳的道:“怎的又來個師父!都道梁山上個個好漢,怎的見了面都是些僧道女娘?”
魯智深問:“米小乙幾個怎的不見?”李四答道:“這兩日城中熱鬧,着他們挑擔菜蔬進城發賣,賺幾個錢回來過節。師父吃過飯不曾?”聽說不曾吃飯,那裡肯放,喚過一個火伴來,身邊摸出錢來,便叫去沽酒采買。
魯智深道:“甚麼道理,叫你衆人們壞鈔!”必定不肯,拿出一塊銀子,一疊聲喚去采買酒食下飯。李四拗他不過,隻得收了。問道:“這一位師父茹素?”魯智深道:“酒肉不忌。”李四道:“最好,最好!”使那小猴子帶個同伴去了。
兩個領了銀錢,飛也似的往街上去,買了一圈回來,各色新鮮酒食果子,白腸、炙子骨頭、白肉、饅頭、肚羹,并兩大壇子好酒。衆人往槐樹下鋪開一條席子,叫魯智深居中坐了。金蓮武松俱不肯上座,斜佥往旁打橫陪了,兩邊一帶坐定那二三十潑皮,衆人做一處飲酒,說些别後情形。
魯智深道:“我當日放火燒了廨宇,一走了之。卻不知你等如今怎生過活?”
李四道:“師父走後,相國寺再派些和尚過來,都吃俺們打跑了,如今占着這片菜園在這裡,胡亂種些菜蔬過活。如今這片菜地便還是俺們衣食飯碗,不知怎的,收成隻是一年不如一年。”
武松坐在壟頭邊,聽見了道:“蘿蔔卻不當種成這般,太密了,收成自然不好。”
李四一愣,笑道:“怎的,這位師父懂得種菜?”
金蓮抿嘴道:“怎的,他不似個莊稼人?”
李四哈哈的笑,道:“說出來大嫂休怪。小人看尊叔似個殺頭瀝血的強人,倒不像拿得動鋤頭人才。”
武松已起身去看視莊稼。俯身拿手抓一撮土,擱在手裡一撚,搖頭道:“土地都闆結了。放着這樣一大片地在這裡,又有好糞窖,豈不可惜。”
幾個潑皮面面相觑。魯智深大笑道:“灑家竟忘了。這一位是當真種過菜的!”
潑皮們互望一眼,壯起膽子,嘻嘻的笑道:“師父指點。”武松道:“我也不懂得甚麼,都是一個哥哥教的。種菜這事,是五分人力,五分天意,當年二龍山腰那片地好。”蹲在地頭,果真說了些怎生整地打壟,施肥澆水,怎生照管菜蔬,又是如何套種。潑皮們聽他講得真切,都不怕了,紛紛圍攏過來聽講。
暮色不知甚麼時候便下來了。荒煙衰草,槐樹上幾隻老鸹歸得巢來,枝條間“刮刮”鳴叫,更襯得四下裡景物荒涼。李四喚個火伴去點了兩盞燈籠來,一盞懸挂槐樹枝條,一盞便擱在矮牆破口之上,掇個破瓦盆,盛半盆木炭,拿些柴片樹枝引起火來,權充火盆,擱在當中取暖,将些芋頭埋在灰内烘烤。一人吃得醉了,向破屋中取出一把阮來,抱在懷中彈撥,衆人拍手作歌。
金蓮倚樹而坐,伸了纖手向火,待得芋頭燒熟了,取一枚在手中剝皮。燙得兩隻手來回倒騰,笑道:“不及我們當年種的。”
李四蹲着撥火,一擡頭笑道:“尊叔不在山上時,倒好在俺們這裡種個菜!隻可惜如今山上做個英雄。”
金蓮道:“是啊!他若是不幹這殺人放火營生時,倒是好個種田材料。”
凝目望了小叔,燈影暮色裡,正地頭同人說話。望得一會,便轉頭去看遠處一座金碧輝煌的東京城。看時,卻見城頭生出些異象:深藍天空中,一行金色明燈飄飄搖搖,自城樓扶搖而上。底下歡聲雷動,聲浪随夜風播散,傳得極遠。
金蓮道:“怎生這般景象?”李四道:“娘子想是第一回來東京觀燈。此是景龍門上燈節,喚作預賞,整個臘月裡都有燈看。”
正說時,聽聞遠遠城樓上一聲禮炮轟響,一點金光蹿上半空,綻放開來,端的好壯觀一朵焰火!繼而城樓上鼓樂齊鳴。衆人皆住了話頭,仰頭觀看。李四道:“想是天子駕臨,登上城樓了!正在那裡與民同樂。”
這時阮傳過來。金蓮道:“這個勞什子我沒大學過它!罷,罷,你們休笑。”伸手接過,在手内彈了一回。武松走回,半蹲半坐,火邊聽了一會,道:“不知道嫂嫂還會這個。”金蓮随手彈撥,嫣然一笑,道:“我問樂哥兒學的,也學會了幾句了。”
武松微微一笑。金蓮彈畢一支小曲,将阮順手傳下。纖手剝一隻芋頭,灑幾星鹽花遞過,笑盈盈的道:“給!還熱着。嘗嘗比我們當年的怎樣。”武松接在手裡吃了。俯身向一會火,道:“夜了。回去罷!”
魯智深将身邊金銀取出,盡數贈予一幫潑皮。道:“灑家去也!日後有命再見罷了!若是橫豎過活不下去時,便來梁山上投奔。”張三李四推辭不得,含淚接了。當下也不入城,率衆火伴送至萬壽門外,向魯智深下了三拜,灑淚而别。
三人走回客店當中,往宋江房中相聚。才剛進門,便見燈火下柴進、燕青等人都在,正傳看一幅素白絹綢。見到三人歸回,燕青笑道:“你們再猜不到柴大官人今日去了哪裡。”
柴進道:“幸不辱命。”将手中絹子遞過。諸人看時,隻見絹面細膩工巧,中央赫然四字大書:“山東宋江”,鐵畫銀鈎,筆力遒勁。看了都不明其意。
武松問道:“誰的筆墨?”柴進道:“當今天子。”
衆人俱吃了一驚。聽柴進将今日如何冒險潛入宮内,窺得禦書房中四大寇名單,又是如何割下絹面,帶出禁中之事,一一備細道來,聽罷無不唏噓。
魯智深罵道:“好個糊塗官家!卻不辨何人是寇,何人又是賊!”
燕青見狀,咳嗽一聲道:“大嫂再聰明,再也猜不到剛剛我們去了何處。”
也不待衆人猜測,徑直說了出來,原來是自李師師處來。史進吃驚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熱的那一位?”
燕青做個“噤聲”手勢,低聲道:“重金見得一面,談了幾句。聽聞乳母來報,說今上自地道到來,我們便出來了。”轉頭拿手肘撞一撞史進,道:“是不是後悔不曾随我們來?”史進笑而不語。
金蓮笑吟吟的道:“既是皇上的女人,她有多好看?”
燕青搖頭道:“這話卻不當問我,該問武二哥才是。” 武松道:“問我作甚?我何嘗見過她來?”
金蓮道:“小乙哥休要難為我叔叔。你都這般說了,那她自然比我生得好些。”燕青叫起撞天屈來道:“我明明甚麼都不曾說,嫂嫂怎的平白把這種話安在我的頭上?小乙從來不是那等無禮輕薄之人。”
金蓮噗嗤笑了,道:“又是一個心頭不似口頭的。”
宋江始終默不作聲。燭影搖曳中,接過絹子,展開看了一會,道:“明日諸君且随我去觀燈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