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容默然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
屋中寂靜,燈燭明亮。他們對坐而視,仿佛一瞬之間滄海桑田,到垂垂老矣、華發叢生,他們仍同在這片宮阙之中,長久地彼此相對。
“今天,澄鏡來見了我一面。”岑容道。
宋繼昭淡淡地點了點頭。
澄鏡到達昭陽殿時,他已然起身去往太極殿,做早朝前的準備。而她要向岑容說明的事情,他也在更早的時候,就收到了回禀。
瑤光寺不比薄室,他的人手等待了數月,終于得來這一個機會,卻因輕看了澄鏡的醫術,最終功虧一篑。
“為什麼?”岑容沉默片刻,隻是道。
她沒有再問急症之事是否是宋繼昭所為,他此刻的态度已是最好的明證。
宋繼昭道:“因為你不開心,而我想讓你如願。”
岑容掩在袖袍之下的手緊緊地捏住了指尖。
白日裡風波平息下來之後,她回望這一日發生的事,很快便想起了宋繼昭昨日在車駕上對她說過的話。
他說,他想讓她高興。
而前世裡,真真正正為了那個失去的孩子而傷心的她,的确在聽聞朱瑤離世的消息之後,緩解了心中的傷痛。
既已為了局勢後退一步,确定了懲罰,她便不會再對朱瑤下手。但當“命運”真的展現在眼前時,她會覺得蒼天有眼。
——可這一切都建立在她不知道失子真相、不知道急症真相的前提下!
而今她知曉一切,卻隻是想問,為什麼?
“為什麼?”岑容再問了一遍。他們都知道這一句的所指已然不同。
“她一直全身心地傾慕于你……”她說,卻被宋繼昭淡淡的話語打斷。
“那與我無關。”宋繼昭道。
他平靜地看着她,面容依舊溫雅,眼中也仍然滿含着無盡的耐心,卻沒有哪一刻,比此時更冷淡薄情。
不,她是見過的,比現在更無情的那一刻。
岑容微微閉上眼睛,良久,道:“但如今我已知曉此事是陛下所為,再無命運無常之感,何況若太後得知内情,又将掀起一場風波,便就此作罷吧。朱瑤那處,無需再去管她了。”
宋繼昭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并不在意一念之間的生死翻覆,一如岑容所料。
她早知道的,不是嗎?對宋繼昭而言,一個全心傾慕他的朱瑤的性命,在修複他們的關系面前,毫不重要。
正如岑家阖族的性命,在至高無上的權柄之前,也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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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暑意熾盛,天上浮着輕絮般的雲。
竹苓在屋外不過略站了半刻,額間便有些冒出細汗。她仔細地聽完了下面人通傳上來的禀告,點了點頭,便提着手中的食盒轉身進了屋内。
一踏進殿中,一陣涼意便撲面而來。高大的冰山擋在屏風後,緩緩向四周送去清涼的氣息,将窒悶的暑熱都隔絕在外。
她繞過屏風,向明間走去,入眼便是一抹華貴莊雅的身影。
上首的女子倚在座中,一手支着側臉,微垂着眼翻看着面前的簿冊,不時簡短地向站在下方的宮人說些什麼。輕軟的寬袖随着她的動作如水一般流瀉下來,堆疊在小臂之上,露出一隻瑩潤的玉镯,和比玉镯更瑩白的皓腕。
竹苓想,她長于洛陽城中,天子腳下,見過的貴人如過江之鲫,也從沒有哪一個,能有眼前人這樣的品貌。
明明是素色衣物,玉石簡飾,卻仍叫人一眼之下隻覺通身華貴,不可輕待。
這是舉手投足間渾然的氣度,不為外物所移。
她走上前去,先将食盒放在一邊,便侍立在岑容身後,聽她與宮人理事。
下方的人還在繼續禀報:“……内廷清點庫藏,整理了今年需采買的草藥,上報予娘娘過目。”
皇後淡淡地應了一聲,纖長的指尖在簿冊書頁的邊緣輕輕摩挲着,似是在想着什麼,一時沒有說話。
半晌,她道:“采辦便依此名單,一應事宜都比照舊例進行。但庫府之中的陳藥暫不清理,留待原處。”
她徑自下達了指令,并未說明原因,宮人卻不敢有半點疑問,立時應了下來。
又說了半刻鐘的時間,宮務終于處理完畢。竹苓見岑容擺手讓宮人退下,便轉身取出食盒之中的瓷碗,呈了上去:“娘娘,該用藥膳了。”
岑容接過藥膳,看了面前的人一眼。
這是年初母親入宮看她時,為她送來的那名醫女。岑容後來見到她,問及她的名字與家世,竹苓隻道家中是世代行醫,在洛陽城中開了醫館的。
岑容聽完便知她這樣的身世,要通曉宮中秘藥,隻怕還有一段不為人知的淵源。而竹苓這個名字應也并非本名,隻是從藥材之中随意擇了一個來用罷了。
這樣也好,更像一個侍女的名字。宋繼昭要起意去查這個岑家送進來的女使,也不會從家世裡發覺什麼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