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獵場遇虎,重傷而歸,營地裡頓時有些混亂起來。
岑容帶着侍衛将宋繼昭護送回營帳,看随行太醫急急上前處理傷勢了,便轉身離開營帳,召了中護軍前來。
中護軍護衛天子銮駕,是宋繼昭身邊得用之人,但營地内的防護卻不止中護軍的人馬在負責。掌管宮廷禁衛的領軍府是朱太後一系的将臣,這次也有随行春獵,并分擔了巡守之職。特殊時刻,又有朱況在此,需要預防這些人起了異動。
數道命令下去,營地終于慢慢恢複了秩序,岑容又與前來探望的朝臣簡單說了宋繼昭的傷勢,這才将獵場中有些惶惶的人心穩定下來。
做完這些,她方才起身,回到主帳之中。
宋繼昭當時将她拉下馬去,又側身護住她,便避開了虎直面而來的軌迹,隻在後背旁側被利爪帶到。因而雖然重傷,但并沒有危及性命。
此刻太醫已将傷口止血、上藥包紮完畢,營帳裡還彌漫着濃烈的血腥味。宋繼昭正靠在床邊,單手接過藥碗準備喝藥,見到岑容進來,他仰頭三兩口将藥喝完,把碗遞還給宮人,伸手朝她笑道:“來。”
太醫與近侍收拾了東西,都各自安靜退下。岑容坐到床邊,從瓷罐裡拈起一枚蜜餞,遞給宋繼昭。
“哪兒就需要這個了。”宋繼昭笑了,還是微微低了頭,示意岑容将蜜餞送到他嘴邊,張口銜下。
蜜餞甜膩的味道壓下了口中苦澀的藥味,宋繼昭慢慢嚼着,看着身旁的岑容。
她還是之前那身騎服,身上的狼狽簡單整理過了,鬓發卻還有些淩亂,面色也微微蒼白着,坐在床邊不說話。
他問:“讓太醫看過了嗎?有沒有受傷?”
岑容搖頭道:“沒有受傷。”便過來扶着宋繼昭躺下身去:“你休息吧,營地裡一切都好。”
後背上有傷,宋繼昭便側躺着,攏上薄被,手伸過去握住岑容的手心:“不用擔心太多,此事若是有預謀,我們也回不到營地。”
湯藥裡有鎮痛安神的效用,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疲憊與困倦便馬上席卷而來。他握着她的手,低聲道:“你也休息下吧,在這裡陪着我……”
聲音落下去,他沒有聽見岑容的回應,便已墜入黑色的夢境之中。
夢境并不安穩,他如同飄蕩在水中,浮浮沉沉,似夢似醒,直到一個猛然向上,鋪天蓋地的白光便撞入眼中。
他微微眯起眼睛,抵擋這刺眼的白光。耳旁有人在說着話,卻似是隔着水一般,含含混混地聽不清楚。
直到一道含着薄怒的聲音,刺破一切混沌模糊的景象,清晰地傳了過來。
“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這樣簡單的道理,閣下還未學會嗎?”
宋繼昭眨眨眼睛,終于看清那刺眼的白光,是晴朗無雲的天際。
岑容站在他身前,是俯視的角度。她好像一瞬之間小了幾歲,面上猶帶着青澀,烏黑的長發也挽成少女的髻環,一身輕俏的春衫,就這樣站在他面前。
與後來典雅端莊,儀禮言行無不完美的皇後相比,眼前的她更鮮活,帶着春日蓬勃的氣息。
他有些恍惚,不覺伸出手去,岑容卻冷着臉瞪他一眼,帶着人回身登上馬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低調簡雅的馬車駛過,隻留下車前懸挂的小薰爐中逸散而出的淡淡清香。
周身都是濕漉漉的潮意,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他慢慢從地上站起來,看着遠去的馬車,終于想起眼前的景象是哪一幕。
是在岑容入宮為後之前,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其實作為岑家的女兒,她很早便随着永嘉公夫人出席宮宴,他偶爾來到太後的宴席,也是與她遠遠見過的。
但像這樣面對面地說話,在他們成婚之前,隻有寥寥的幾次。
那時的他尚未親政,太後大權在握,并沒有什麼事需要他來做。閑暇之餘,他便會換了衣服出宮,或是于酒肆中看戲,或是往城郊外跑馬。
他們的見面,便是在那洛陽城外,洛水遊舫之上。
第一次見面,他坐在船中斜倚着憑靠,笑看眼前絲竹管弦,美人歌舞。聲色犬馬之中,他聽見一聲冷哼,随即是窗扇合上的聲音,不遠處行經的遊舫加快了速度,很快從他的船邊駛行過去。
在還未來得及關上的窗扇之間,他看見一雙含着鄙夷的眼。
他知道岑容認出他來了,無論是曾經遠遠見過的面容,還是那時他壓在袍角的禦制玉玦,所以對他遊手好閑、縱情聲色的舉動那樣鄙視不屑。
第二次見面,他替人出頭,反倒因所帶随從寥寥,被一群世家纨绔推落水去。岑容派人将他救了起來,帶到岸上,冷冷斥了他一句,拂袖而去。
第三次見面,是在宮中開始傳出太後要為他擇朱氏女為後的傳言時,他獨自坐在遊舫之中,一盞酒接一盞酒地自飲。
酒意微醺之時,他感覺到有人上了船。
那一次他說了很多,作為傀儡的不甘,作為天子的志向,冷眼旁觀如今朝局,有心變革,卻始終被阻攔在外的苦悶。
岑容坐在幾步外的案幾後,一直聽他說了很久。
最後,是在宮中舉辦的賞花宴上,他在太後之前,先伸手拿起了牡丹花枝,放在岑容面前。
所有人注視的目光中,她沒有拒絕。
這是他們相遇相識的全部,也是——岑容所以為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