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的是,從洛水上的第一眼開始,這所有的一切,就都是他的算計。
他知道她在洛水之畔有一艘遊舫,知道她喜歡在春來水暖之時泛舟江上。而他需要一個能夠幫助他的妻族,不能再讓後位也落入朱家人的手中,所以他算計了這三次見面,隻為岑容而來,要得到她的同意。
隻要岑容同意了,岑家便總有一日會同意。
這是從一開始便充滿了假意的算計,是徹徹底底的利用,但隻有他知道,隻有他總不願意去承認——
大婚合卺禮的那一刻,他隔着酒杯,在燈燭下望進岑容的眼睛,那個時候,心中浮動的是真正的喜悅。
正如這些日子以來,因她的疏離而若有若無浮現的煩躁。正如在她身後看見林中山虎的一刻,唯一的想法是要護住她。
不過是因為喜歡。
不過是因為,怕她不再将他放在心上。
生不能同衾至白首,死不能同穴共百年,這是他們注定的結局,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但即使是這樣,岑容也要愛他,到不能再愛的時候,也要刻骨銘心地恨他。
他是天子,她是岑氏女,他們合該如此,糾纏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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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繼昭沉沉睡去後,帳中便落入一片寂靜。
在這樣的寂靜中,岑容才終于能安靜下來,回望自己紛亂的内心。
天子巡獵并非不會獵虎,獵場旁也設有虎苑,但将虎放入獵場必須是有完善準備、專人跟随,直到虎在包圍圈中被擊斃,才算是結束。平日裡也要時時巡守獵場,防止虎熊這些大型猛獸進入禦苑。
否則,像今日這樣讓虎遊走于獵場之中,暴起傷了哪個貴人,都是難以承擔的後果。
前世裡,宋繼昭也在這場春獵中意外遇到了虎,帶傷而歸。
那一次岑容并未随行春獵,便也不知道具體是在哪一天的哪個地點遇到的虎,隻是從後來了解到,當時雖倉猝遇見,但侍衛很快便集結起陣列,宋繼昭與他們合力,最終将虎獵殺。
便是帶傷而歸,受的也隻是輕傷。
而前世這件事掘地三尺地調查到後來,得到的結果也十分明确地顯示,這是一場意外。從虎苑中逃逸而出的虎,意外遇到了與朝臣們分散開來行獵的天子。
沒有任何陰謀,隻是一場意外。
是意外,所以一切的反應都無法僞裝。
天色已經暗下來,近侍輕聲進來,在角落裡點上一盞燈燭,又垂首退出去。岑容垂下眼,在微暗的燭光中看向側卧在榻上的人。
許是傷口作痛,沉眠之中,宋繼昭的眉心仍微微皺起,唇色也泛着白。他的右手從薄被下伸出,握住岑容的手心,握得很緊。
她看着這張熟悉的面容,心中想到的,是前世裡他們之間的最後一面。
哪怕在佛前抄了七年的經,哪怕死過又活回來一次,岑容也一直很清楚,自己心中始終懷着未滅的恨意與怨怼。
是岑氏滿門皆遭屠戮的家仇,也是自己一腔真心被人背棄的私怨。
宋繼昭在那時與她說,所有的一切從開始便是算計。
——她岑容的心,不是生來讓人以虛情假意去擺弄的!
然而今日,在近在咫尺的危險中,宋繼昭毫不猶豫,俯身将她護在身下。
這是千鈞一發,電光石火的一刻,沒有一絲舉動能夠作僞。
她看見了,在重重疊疊的算計之中,那流露出來的一點真心。
原來他也曾有過真心。
更漏沉沉,岑容垂下眼,将手從那握得很緊的掌心中慢慢抽出。
她站起身來,去到帳外,對守在門邊的近侍囑咐幾句,看着他進到帳中床邊守着了,便帶着自己的侍女安靜地離開主帳。
宋繼昭欠她的,他們之間糾葛的一切感情,從今日起便算他償盡,從此兩清。
他欠岑家的,她會自己一一讨回來。
沒有什麼睡意,岑容帶着人往營地僻靜處漫步而去。繞開巡視的士卒,營帳前點燃的火杖也逐漸稀疏,月光重新傾灑下來,眼前寬闊寂靜的平原上,卻兀然出現一道獨立沉思的身影。
她腳步一頓,那人卻已聽到聲音,有些訝異地轉眼望來。
是伏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