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多事之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宴席變故之後賀提真像是安分了下來,由鴻胪寺帶着遊覽了一些地方,安排了一場演武,便結束拜訪,踏上了回返的路程。
使團離開洛陽城的數日之後,太史令一封上書,又引起朝中軒然大波。
皇後命星上行,與帝星相沖,恐有困厄災殃,于天子不利。
“太史令的意思是,皇後會對朕有克防?”宋繼昭翻過奏章,笑了一聲,慢慢道。
他的語氣雖仍然含笑,嗓音卻沉沉,如醞釀着一場将至的風暴,已有明顯的怒意。
太史令跪在階下,頭抵着青石地磚,深深俯首下去:“陛下貴為天子,帝星高貴,本無人能對陛下有所克防。隻是娘娘與陛下命星相沖,相伴左右,便如同以卵擊石之勢,災殃常發。又因陛下愛重娘娘,禍患之時以身擋之,如此災殃便皆作用于陛下之身,故言不利。”
頓了頓,又補充道:“今年所發事端,大多為如此。”
這話便暗示了年初春獵的遇虎,以及前不久華林園佛燈燃燒一事都是這個原因。宋繼昭淡淡道:“哦?所以依你之言,是皇後不該留在朕的身邊麼?”
“陛下與娘娘天作之合,此不過為命星一時行經所緻,隻需娘娘離宮避居,待到命星行過,便可如常……”
“一派胡言!”怒斥伴随着片刻前呈上的奏章被重重砸下來,跌落在太史令身旁。
殿中随侍的宮人們都跪下來,太史令也止住話語,更深地伏下身去。雷霆般的天子之怒前,沒有人敢再出聲。
宋繼昭站起身來,目光冷冷掃過跪在下方的太史令,大步向外走去。
近侍小跑着跟上,聽見天子的聲音自前方傳來,又沉又冷:“去宣光殿。”
宣光殿中一如既往地靜穆,像是早已預料到他會前來,裡外宮人看見天子儀仗,都默不作聲地伏身跪拜,沒有半分阻攔。
朱太後站在窗邊,細細修剪着一座盆景之中曲折生出的枝葉。
宋繼昭邁入殿中,目光在那崖柏盆景上一掃而過,繼而望向朱太後。
他一路行來,怒火已在時間的作用下沉澱下來,隻餘下冰涼的鋒芒,冷冷直面這座宮殿的主人:“看來上次對虎苑諸人的處置,朕還是定得太輕了。”
獵場一案中,虎苑在失虎這一點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盡管證明了此事并無人為謀劃,但一個失職之罪也讓虎苑上下、乃至負責獵場巡守的侍從都被清洗了一遍——直接負責之人重刑處死,餘者流放,罪不及親族。
作為幾乎危及天子性命的事件,這樣的處置确實不算重。
那麼在接待外族使臣的宴席上失火的佛燈,經手之人又該當何罪呢?
朱太後放下銀剪,拿起一旁的濕巾,細細擦去手上浮灰。“陛下想如何處置,便如何處置。”她漫不經心地說。
宋繼昭看着她,微微收緊了下颔。
他至今沒有責令有司嚴查此事,便是因為當日在宴席之上,當着所有人的面,他與岑容已将此事定論,失火是賀提真不敬神佛所緻。
這個結論不能質疑,更不能推翻,因為一旦否定,揭開的是陳朝光鮮表象下腐爛流膿的内裡——
即使是在接待外族使臣的宴席上、在需要展示陳朝實力的場合裡,也會出現陰謀破壞的,激烈的宮廷内鬥。
他可以追究經手的一幹人等,卻不能以佛燈失火的名義,自然也就無法定下與之相匹的重罪,連帶出更多的人。
朱太後正是看中了這一點,才在宴席之上有恃無恐地下手。
如今,她這一着的真正目的終于顯現了。
“吾兒,我怎麼會不在意陳朝的顔面呢?”朱太後仿佛看透他的心聲,微微笑了笑。
她轉過身,走向上方的首座,慢條斯理地坐下:“華林園之事的當日,太史令夜觀星象便已看出了禍端,連夜奏報于我。是我将此事壓下,直到使團離開才允他呈遞禦前啊。”
“何況,離宮避居也隻是一個建議罷了,便是皇後不離開,陛下有天命所歸,想來也不會有什麼妨害。”她微笑道。
宋繼昭深深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天子挾怒而來,又帶着更深的威壓大步離開了宣光殿,朱太後卻全然不曾為這一場劍拔弩張的母子對話所影響,仍然坐在原處,以手支起下颔,遠望着宋繼昭離去的背影。
“其實你這樣發怒,就是因為知道皇後不會選擇留下,不是麼?”她淡淡笑了笑,似自語一般,輕聲地說,“吾兒,原來你也知道,皇後和岑家正在遠離你啊。”
她的目光投向窗台,明亮日光之下,崖柏盆景枝葉上的水珠正在閃閃發光。
耳旁仿佛傳來舊日遙遠的聲音,同樣的這座崖柏盆景之前,年幼的宋繼昭問她:“這是朱将軍送給我的賀儀嗎?”
她颔首應是,又教他:“朱将軍是母後的兄長,也就是昭兒的舅舅。”
宋繼昭點點頭,稚嫩面龐上是與這個年齡不相符的老成。他思索着問:“是舅舅,所以是我們能信任的人?”
“是,昭兒可以信任他——但不能完全信任他。”她耐心地說。
宋繼昭再如何老成,這時到底也不過是個孩子,聞言面上露出一絲茫然:“為什麼?”
朱成碧伸出手,覆在他的頭上。孩童的發絲柔軟,細密地攏在手心之下,她看着宋繼昭疑惑的雙眼,輕聲說:“因為昭兒是皇帝,皇帝不可以全然信任一個人,誰都不行。”
這是天下至尊之位,也是承載了一切人心的位置。所有臣服在帝階之前的人都有所求,所有所求都可能變成刺來的利刃,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注定孤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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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繼昭走進昭陽殿,踏入内殿的一刻,先聽見的是岑容的聲音。
“宮務諸事,有各部主事自行處理,再定期去行宮向我彙報。流石你留守昭陽殿,也要協助她們,不可怠慢。”那聲音說着,語調裡是一貫地從容與和緩。